啸日默默的联想。
他发现，自己竟做不到对刚才那个自问，斩钉截铁的回答一个“不是”。
一击逼退围上来的“疯子”们，啸日人生第一次的，没继续补刀杀人。
他甚至没敢再抬头，与那些满溢着仇恨的，没有理智的通红眼睛对视。
扬复和王老六带来的骚动，终于也惊起了长久站桩的双方主力。哨兵们尖叫“敌袭！有蛮族入侵！”，主将从营帐里跑出来，队长迅速挥舞起旗帜，士兵的阵列开始移动。
——仿佛啸日的出现，是一颗掉进死水的石子，原本苦苦压抑的沉默，瞬间被砸出剧烈的涟漪，也许，即将酿成惊涛骇浪。
啸日纵马跳出人群，一路狂奔，宛如落荒而逃。
即使远远的听到，霁天璇在后面追过来，她跟山头上的军队打招呼，说没有蛮族入侵，这只是斗法，啸日还是感到心跳如擂，浑身紧张。
他只想快点进入目标城市，从街道上一路冲过去，完成斗法的后半程。然后，他就赶紧离开这里。
城市的入口，终于到了。城门打开着，啸日看到了里面的街道。
这座城市没有被魔修影响，也不是战区，里面的设施并没有破坏。街上还开张着众多店铺。
很惊喜的，啸日看到了许多他想带给母亲的东西：面人，襦裙，团扇……——他此次来到楚朝，并与霁天璇斗法的目的所在。
那些楚朝的小玩意儿，分布在远方的商业街上，正好在主干道的尽头，斗法的终点。仿佛，刚好成为了给他的优胜者奖品。
啸日心中惊喜，一扬马鞭，就要加速冲过去。
却在跑出几步后，硬生生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街道的地形，实在太复杂了。
宽窄不一的道路，旁边墙壁曲折的民居，还有堆在路上的杂物，走来走去的行人，这一大堆复杂的障碍，空旷的草原上，从来没有过。
它们竟让最擅纵马奔驰的啸日，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跑。
无视障碍，直线撞过去，倒是又快又方便。以前的啸日打劫时，就是这样在城里横冲直撞。楚朝的民居虽然繁复，但都不怎么结实，一撞就散了。
但是现在，啸日却不能再这样做。
因为他看到，那些发现他靠近，从城门里悄悄窥视他的百姓，眼里有着和扬复、王老六们一样的，深重的痛苦和恐惧。甚至有人尖叫一声，转身就回去翻箱倒柜打包袱。
百姓没有战斗力，不会攻击他。
但是，显然，只要他的姿态有一点强硬，他们就会惊慌失措的逃跑。
城门口的骚动，会把“蛮族来了！”的消息，向城里面传递。
最深重的恐惧记忆，会使消息传得比最快的骏马更快，它将瞬间到达主干道的另一头。
然后，商业街上的店铺，也会一阵翻箱倒柜打包袱，然后拎包出逃——
就这样，又一次的，把啸日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从他眼前拿走了。
而这一次，不能怪李拂缨，不能怪楚朝内战，也不是魔修的锅。
这就是啸日自己，一手造成的。
…是他曾经作孽的报应。
想到这一点，啸日低下头，藏到了城门旁边的阴影里。
在城外的石堆里，啸日反复练习，不撞翻街道上杂物的技巧。然而，由于以前横冲直撞了太多年，他一时竟没思路，怎么也练不会。
僵持中，他的额头渗出汗水，不断滴落到缰绳上。
直到后方，那一抹白裙飘扬的身影渐渐靠近。
——霁天璇终于追上了他。
而这一次，看到对手接近，啸日却不仅没有了紧张的胜负心，反而像看到救星一样，如释重负。
因为，霁天璇虽然跑得慢，却居然有本事驾驭马匹，轻松踏进迷阵般的曲折街道，跨过杂物，绕开行人。她的行动灵巧得，宛如蝴蝶穿过花丛，针线绣上布料。
——霁天璇幼时所学习的，宫廷中的骑术，与其说是一项实用的能力，不如说，是用来彰显气派的消遣物。于是，这种骑术本就不在于竞速，而着重在复杂的障碍物之中，如跳舞般穿行——有时还需要配上音乐，踩上节拍。这样又精巧又困难又不实用，方显皇家贵气。
然而现在，霁天璇给这项华而不实的消遣物，找出了空前的实用性。
——它让最鄙视这些“文明世界小玩意”的蛮族大王啸日，对她佩服到五体投地。
啸日跟在霁天璇后面，模仿着她的驾驭手法，走上了楚朝的街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不是废墟”的楚朝风物。
没有断裂的雕梁画栋，原来是这样穿插的。多看两眼……确实很好看。
街上穿襦裙的女人们，正用团扇掩着嘴，一边拉着丈夫说悄悄话，一边看我们。……母亲和父亲年轻时，也曾这样吗？
圣女在文明世界受到的爱戴与信任，竟能深厚至此。她刚进了城，走在街道上，别的还什么都没做呢，那些曾为我的到来恐慌不已的百姓，竟然就这样冷静下来，甚至连我跟在后面，他们也不害怕了。
有个手里拿着五颜六色面人的小男孩，在对圣女微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笑着的楚朝人。……挺可爱的，居然和我族的孩子一样可爱。
…我经过他面前时，要不要也对他笑一笑？
跟着霁天璇，尝试着从未走过的，温柔的步伐，一路沉浸在从未体会过的，“文明世界”的美丽与温度，啸日心里一度无所适从的紧张感，逐渐退去。
试着对那个小男孩露出微笑，眼看他一时有些紧张的发愣，又终于在圣女的鼓励下放松下来，回以更灿烂的笑容时，啸日心中，更是一瞬柔软的恍惚。
以至于，连比赛的胜负，都差不多忘记了。
明明逐渐学会了霁天璇那套精细的骑术，啸日却还是下意识的选择，跟在她后面。
跟着她，好多享受一会，竟然与敌对多年的“文明世界”坦诚相对，友好相处的，美梦一样的时光。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到了斗法的终点。
霁天璇在前面，当然是胜利者。
斗法失败的啸日，失去了在楚朝领土上打劫的资格。
但啸日却一点也不感到遗憾。
因为，终点线上那条商业街，那些他心心念念的“奖品”们，分明正完好敞开，一个不少的，等待着他的光临。
啸日买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使用最快速的灵鹤传书，他立即将它们寄回了草原上，母亲所在的家里。
然而，灵鹤刚离开视线，啸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又看到碧血原秘境上空，一阵剧烈的闪光！
——碧血原的外层，被魔修攻破了！
虽然霁天璇已经派遣了真仙碎玉，前去碧血原抵御魔修，并尽快完工里面的除魔法阵，但碎玉到底只有一个人，他顽强的坚持至今，灵力的损耗已逼近了极限。
此时，霁天璇也回头，看到了法阵外面的防御结界，已经被群魔撞开了裂口。碎玉还在努力抢修法阵，但他的法术光芒，却已经像烛火一样摇摇欲坠。
显然，如果再不支援，除魔法阵将会在三刻钟内被撞穿，能抵御魔灾的唯一机会，赢得决战的根本基础，将不复存在！
而就在所有人都惊疑的张望碧血原秘境时，太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晚霞消失，真正的夜晚来临。
按理，入夜后，此地的天空中，能看到众多的星星。
但现在，众人赫然发现，头顶的星空不见了！
笼罩在碧血原地区的，只剩下一片突兀的，绝对黑暗的夜色。
而在这怪异夜色的中心，赫然有大片新的魔气，再度穿过了橘子结界！
那是新一批魔修，数量竟已超过碎玉之前所提供，本界残余魔修总数的情报。他们一降到地面上，就像第一批魔修一样，径直奔向前方的碧血原秘境，然后，疯狂攻击法阵。
越来越浓郁的魔气扩散，甚至飘到了霁天璇和啸日所在的，原本平安的城市。普通民居里的灯火，被魔气吹拂，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城外的野兽，惊慌的逃窜上街头。
然而此时，霁天璇还未及做出任何表态，她却先看到，啸日当先一步下马，领着一路和他同行来此，做斗法见证人的蛮族将领们，径直走到她正前方。
然后，年轻的蛮族大王带领同伴，齐齐向着霁天璇双膝跪下。
他们郑重的，将自己的佩刀刀刃向下，横放在双手掌心，高高的捧起。
“——圣女殿下，您已拥有我族的剑与血！”
随着兵刃在掌心划过一道伤痕，啸日朗声说道，激动甚至使他的音色微微颤抖。
——这是蛮族的最高规格仪式，代表着，誓死效忠，永世追随。
现在，啸日已全都想明白了。
为什么霁天璇特意安排这场在碧血原旁边，城市街道上的赛马。
并不是为了要胜过，要阻止他。
——以她的能力，要达到这个结果，她有一万种更简便的选择。
她只是为了教化。
圣女当然属于“文明世界”，但她没有像别的“文明人”那样，把蛮族当做应除之而后快的恶魔。相反，她竟愿意花心思，专为他设计这一段真诚又温柔的救赎旅程。
她让他看到，“文明世界”并不是全然虚伪的地狱，那里有和他的子民一样真诚的百姓，和他的部下一样血性的战士，有他欠下的罪孽，也有他偿还的希望。
跟在圣女身后，走过对她夹道欢迎的街道时，啸日更是亲眼见证了，温和与仁慈，也能如此深远的赢得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