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姐夫(1 / 2)

四十四姐夫

我和马楠来到这个北方城市,发现这里虽有很多路牌,但出租车司机大多说不出路名,也不习惯说路名,只是说部门的名称,比如“设备部”或“井测公司”,“采油五局”或“建工八处”。如果我说出朝阳路什么的,他们总是要翻译一下:“你是说建工八处吧?”或者说:“你是说采油五局吧?”

这样,我觉得自己不是身处一个城市,而是一个有广场、路桥、酒店、公园、警察、车站和机场的公司帝国,在一个已经扩散为广阔城区的办公场所,靠出租车奔跑于部门之间。

住上几天后,我在这里也有职员之感,出入宾馆不过是上下班,哪怕走进酒楼和舞厅也像是公事公办,处理什么跨部门业务。酒宴不过是升级版的食堂饭,迪斯科不过是升级版的工间操,星级宾馆不过是升级版的车间工休室……采油的叩头机冷不防出现在身旁,在窗帘那边上下倒腾。

我是来找老孟的。他是地球物理科班出身,在一些全国性行业会议上见过我。后来他调来油田当副总,我曾邀请他参加过几次项目评审。马楠则是来找她一个叫毛雅丽的熟人。

贺疤子知道我有这一层关系,硬要我陪他来一趟。我不答应有点说不过去。他虽然对笑月姑娘拒施援手,但其他事情上还是蛮义道的,听说陆学文暗中给我下药,他一会儿要去路口拍砖,一会儿要去搞窃听,一会儿要找什么妓女下圈套,好在床上抓个现场……这当然都是些馊主意,差不多是黑吃黑的乱来。

其实,我来此后才发现,他根本不需要我拉关系,已是这一大油田的知名人物。一些宾馆服务生都熟悉他,连卖烟的有时也拒收他的烟钱,出租车司机有时也拒收他的车费,他们都从宣传栏和报纸上见识过他的照片,知道老总们在机场铺红地毯迎接他的新闻。“打工爷”,“电器王”,“发明帝”……这些绰号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

我与他在饭店吃饭,常遇一些陌生人前来敬酒。有一天,靠大门那边围了三桌的汉子们,大概是哪个钻井队的,在那里拍桌子,敲盆子,跺脚,酒兴大发地唱歌,把一首首老歌吼得声浪迭起,引来门外一些闲人探头观望。有两位大汉脱下外衣,对打响指,即兴起舞,有搓背的动作,有揉面的动作,有蹲马桶或抹脖子的动作。他们把碗筷当碰铃,把餐巾当手绢,把头盔当手鼓,使出了牛鬼蛇神的各种把戏,于是冲压机或夯地机一般的歌声节奏进入了排山倒海的高潮。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

这首歌在我听来几如出土文物,奇怪的是,在这里却脱口而出气势汹汹。一位敬酒人宣布,这一首是献给“发明哥”的。“弟兄们,我这姐夫贺亦民,也是一个老粗,一身黑汗,一身驴皮,给大家伙长脸啦。”

“姐夫随意,我先干了!”

“姐夫喝好!”

“姐夫保重!”

……

他们纷纷上前,把贺矮子灌得满脸通红,傻呵呵地笑,一句话也憋不出,活脱脱一个混迹于成人堆里的超龄少年。

不叫“大哥”叫“姐夫”,大概是这伙人的新发明,是这里的新时尚,不知有何用心。让自己与对方的关系隔一层,也许有一种低调和谦虚的意味。扯一个女人进来,似乎自己的体贴也更加到位。

“疤子,你姐夫都当不过来,还拉上我做什么?”我再次疑惑。

“你不明白,这些疯子只会灌酒,没权批字的。”

“长官对你也不错呵,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把你整得像个慈禧太后,差不多每次都是满汉全席。”

“屁,那都是鸿门宴。”

这话的意思,我后来才慢慢有所理解。

他是油田偶然逮住的技术外援。自k型水表被专业期刊介绍,他的相关发明运用于油表,解决了油田一大难题。他后来受邀参与油田的另外一些技术攻关也是名声大震,以至他闭上眼睛也能画电路图的绝活,不用仪表测试就一口准的数据直觉,一时传为美谈。当然,也有人瞧不上他的学历,听不惯他古怪难懂的普通话和二流子腔。测试二院的总工毛雅丽,马楠一位老同学的小妹,刚从英国回来不久的女博士,对他就一直不冷不热,看他的目光如同打量送外卖和送快递的家伙。专题碰头会上,毛总说到深井数据的上传速度,那个最牛的hd公司已达到一百k每秒,我们仅有三十k,实在让人头痛。

亦民见与会者都在忧虑hd不卖技术,吃饭时间又快到了,便插上一嘴:“求人不如求己,自己搞一下算了吧。”

女博士不理他,“陆工,你看能不能组织队伍,再攻一下?”

陆工面露难色。

“依我看,搞到一兆应该没问题。”亦民又插一句。

女博士还是没理由在乎这个疯子。一兆是什么意思?一兆相当于hd公司速度的十倍,相当于把世界第一检测巨头的专利权就地枪毙三次。

“我是说真的,搞就搞一兆。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难得摆一个阵,挖就挖它一瓢狠的。我没开玩笑呵。”他很委屈。

会场上出现一片低声窃笑,有点谈不下去了。女博士只好宣布散会,回头在走道里拉住几个高工,商议能否在法国、俄国、日本方面找到合作伙伴。亦民走过这些背影,只能独自去饭堂。

他离开油田时,既没有饯行宴也没有官员送,只有一个眼生的司机开来东风大货,看上去是去机场拉货的,顺便把这个神经病打发走。他没说什么,但三个月后打电话告诉毛总工,数据传输的新样机已经搞定,分包和自理的几个部分已由他组合总装。

“十五还是五十?你说清楚一点。”对方肯定认为他说乱了。

“我再没文化,十五和五十还是能分清吧?告诉你,不是十五,不是五十,不是五百,是五千!五千!五千!”

“你是说五兆?你是说五千个——k?”

“你耳朵还挂在那里吧?”

对方挂机了,大概觉得这家伙疯得更不像话。

疯子没好气地又把电话拨过去,“喂,你挂什么机?”

“你还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