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毛主席万岁(1 / 2)

三十六毛主席万岁

我几乎忘记了白马湖,更忘记了吴天保。那次陪马涛两口子回访乡下,见到了吴家老三吴粮库,才从对方嘴里听到他爸的一些后事。

其实也没多少事好说。吴天保既没发家暴富,也没作奸犯科,属于记者和作家通常不感兴趣的那种庸常多数,比较平淡的故事缺乏者。自茶场承包给私营公司,他回村里务农,连个退休干部的待遇也没捞上,还是被村里女人叫做“猴子”。邻居失了鸡,他就去烧纸符。邻居要办席,他就去杀猪。邻居有小孩病了,他就到处去敲锣喊魂。一旦干得腰酸腿痛,他把椅子放倒,屁股坐在椅背,背脊靠住椅面,说这种别别扭扭的姿势最舒服。一个猴子的尖屁股需要特别的安放。

“怎么就不开会了呢?让我开一下天会塌么?怕我的铜牙铁齿啃烂你乡政府的饭碗呵?”他对乡领导的不满也越来越多,“再不开会,再不学习,再不搞思想,我就把一担谷把这个党员卖了它。”

他的日子看来过得过于寂寞。

算来算去,他最有面子的一件事,是教训过一位局长。那次是他去乡上找会开,觉得美国那旮旯炸塌了两栋楼,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开会的。但他最终没开上会,只见乡长在设宴款待县里一位局长。局长酒量大,气焰嚣张,不一刻就把乡长放倒,把两个副乡长也灌得眼睛发直,于是嘴里很不干净:你们如何这么不经喝呢?几个尿壶,上不得台面呵。几块肉皮,摆不成宴席呵。我是想在税收上照顾你们,但我这酒杯不答应,你们说怎么办?这白马湖也真是太没人了,连酒鬼也没一个……

吴天保从窗外路过,觉得这人骂得好,骂得大快人心,但一听到那人说到白马湖,忍不住一踢门进了餐厅。“说得好,白马湖一没酒仙,二没酒鬼,只剩一点酒精了。四妹子——”他一招手,“来,撤酒杯,换大碗!”

这意思是他要替白马湖来做一回人。局长打量他身上的泥点,还有乱糟糟的胡须和手里一根扁担,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话。

“我姓吴,吴不倒,又叫无底洞,随你怎么叫。”

一位副乡长忙介绍:“他就是茶场以前的场长……”

客人对陌生人不感兴趣,看一下手表。“各位,时间不早了,下午三点半局里还有个会……”

“不能走,不能走,没喝好如何能走?”吴天保一掌按住对方,“我们这鬼地方的规矩,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四妹子——”他又喊开了,“去把张医生喊来,把吊瓶准备好,今天不喝出个急症,恐怕是对不住人的。”

局长这才明白自己遇到难事了,不过大话刚出口,一时不好改,加上敬酒者是一个老人,是两手端碗,是鞠躬在先,也不便过于无礼,只好硬着头皮接招。第一碗下去,他还能笑。第二碗下去,他已有点像哭。待第三大碗咕咚咕咚灌下肚,他一脸僵硬,成了个斗斗眼,对吴天保喊“乡长”,对乡长喊“亲家”,起身去厕所却走向了厨房,走了一阵十字步,最后扑通一声倒在门外,连眼镜也飞出老远——果真是横着出门了。“我没醉,我没醉,我不怕你们挂吊瓶……”他躺在地上还嘟囔不休。

“开会去,开会去,好好地开。”吴天保搭上一手,帮忙把对方抬上汽车,朝汽车挥了挥手。

人们事后说,这一天县财税局长颜面扫地,威风不再,从此在白马湖抬不起头来,开口要茶叶不再那么海,还同意给这个乡减税。对蔡海伦、顾小佳等一些老知青募来的救灾款,也同意不再雁过拔毛,强征什么荒唐的“营业税”。

乡干部对吴天保感激不尽,送来一箱酒,又接他去县城看大戏,“保爹”“保爹”地喊得很热闹,只是仍然不提美国的两栋楼和老革命们的开会待遇。吴天保后来一提起这事就上火。呸,请我看戏,那也能叫戏?一无锣鼓,二无行头,三无腔调,连皮影和猴戏都不如。台上只有一群小妖精,绿头发,红头发,黄头发,一张嘴就是“爱”呵“情”的,猪油拌白糖,不怕腻死人。个个都像澡堂子里跑出来的一样,脱得身上只留几寸布,还不时下台来逗骚,找这个握手,找那个握手,血盆大口吓得死老鼠。嘿——她们的父母都半身不遂么?如何不操一把菜刀来剁脚?

他发现一个香喷喷的女子已扭到眼前,鞠了一个躬,手里抖动一个装有零散钞票的草帽,分明是索要赏钱。

他闭上了眼睛。

“爱哥哥,别紧张呵,看看我嘛。”

他几乎要发出鼾声。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你别装睡呵……”

他实在赖不过去了,被对方拉扯得没法再装,忍不住脚一跺,睁开眼大喊一句:

“毛主席万岁——”

小女子以为自己遇到了疯子,吓得一伸舌头赶快溜走。周围的人也大惊失色,纷纷探头,指指点点。

他对这种效果很满意,朝空中某个地方看了一眼,目光降落下来后,冲这个点一点头,冲那个点一点头,谢幕的意味明显,负手扬长而去。小儿子粮库追出剧场大笑。“爹,爹,你也真是土,又没人送你上刑场,你喊什么口号?人家同你一样热爱毛主席,不过是你票子上的那个毛主席。”

“太不像话!要省布,也不能这样省吧?以前还好点,顶多是扒开裤子看屁股,现在成什么了?扒开屁股看裤子?”

“不就是娱乐么?时代不同了,你不能翻老皇历。”

“娱乐就是看肉?”

“好看呵。”

“给你天天看又能怎么样?给你们发一个放大镜,又能看出一朵花来?没见过你们这些憨货,看一下,就拍钱。”

这样说来,他似乎又只是对亏本生意恼火。

粮库是个广告公司小老板,在县城置有公寓一套,家境不错,顿顿有酒肉,还是没喂出父亲的老年骚。吴天保也不擅打麻将,在妇女们那里输过几回钱,便恨上了麻将机,老是说中国应该同日本打一仗,最好同美国打一仗,等美国导弹把这个国家打烂了,打成豆腐渣了,大家就好夹紧屁眼扎紧裤头打起精神搞建设,省得去打麻将——否则麻将机还不玩死人?他想串一串门,同邻居商讨一下这样的治国谋略,但邻居都大门紧闭,他楼上楼下转了半天,没好意思敲门,即便鼓足勇气戳一下门铃,但对方只打开一条门缝,防贼一样地上下打量,问他有什么事。

他有什么事?他能有什么事?但不讨饭不逼债就不能来坐一坐,喝杯茶,抽支烟,把扫荡麻将机的问题议一下?大卵子一甩,把全国的歪风邪气扫一下就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