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摘去这最后一片的时候?
你来自黑暗,又归于黑暗,经历了一次短暂的苏醒。你将回到父亲和母亲那里,回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那里,回到已故的所有亲人那里,与他们团聚,不再分离。你是不是有一种归家的欢欣?当你想象自己将重返中年,重返青年,重返少年,重返幼年,哗哗哗的记忆镜头一路闪回襁褓岁月,聚焦于你爬向那个纸飞机的背影,聚焦于小小的后脑勺,只有父母才可能暗记在心的后脑勺,你会不会喜极而啼?
出生前也是死亡,是不存在,是无。既然人们不曾惧怕生前的黑暗,那么为何要惧怕死后的黑暗?不就是再来一次吗?几十年劳累其实不怎么惬意。摘下呼吸机更像下班,把白布拉下来盖脸更像回窝,是一个工匠哼着小调走向轻松假日。一切成功者或失败者、快乐者或悲伤者、富贵者或贫贱者之间最为平等的长假,就是死亡的到期归零。一个人没理由对此愤愤不已。
当然,如果你怕死,不妨接受一种有关轮回的想象,如等待舞台上新的一幕,等待进入新的角色和剧情,以便把此生未办成的事补办一次,把来不及、错过了、不敢想的事尽力补偿……问题在于,要识别新剧情就必须保留旧剧情,就像要识别20版就必须比对10版。然而一旦新旧交杂,两个版本混在一起,当事人该如何取舍?会不会有顾此失彼的两难?就像轮回说描述的那样,当前生骨肉统统成为陌路人,或变成鸟在窗前叫一叫;或变成马凑过来蹭一蹭——依稀往事会不会使你心如刀割?
这可能多出补偿,但也会多出欠债。但一个删除了任何前世记忆,新版本身就是无可比较的孤本绝版,所谓补偿在这里既没有根据,也没有对象,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一个有关轮回的许诺委实两头都说不通。
在一个暗夜无边的宇宙里悄然划过,以众多星体为伴,与茫茫尘埃共舞,布下无形的步履和飞翔,漂泊于无始无终的浩瀚和深远——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熄灭吧。退出记忆几乎就是退出清醒,退出失眠症,退出一种过于漫长的失眠症。这算不上什么代价,但能让我们重归山河大地天长地久,换来我们今后的无时不在和无处不在——这种在,这种最大的在,当然就是上帝。
“……再给我揉一揉脚吧。”上帝最新的一句话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