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高高大山的那边(2 / 2)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可能说那样的蠢话。我肯定不会那样小气。但我这一不白之冤没处说。

好吧,这只越活越瘦的干鸭子爱说不说,我不在乎。

她与伊万在国内待了两个月,据说打听了一下丝绸、茶叶、工艺品的出口货源,便返回了国外。后来,从她捎回的日记来看,这是她最后的一次回国。她的整个后半辈子漂泊在十几个国家,打过八九种黑工,包括当理发师、当驯狗师、做裁缝、在餐馆导客、开花店、当保姆、出租录像带等。她是否参加过一个叫“世纪之光”的疑似邪教组织,查无实证。她是否参加过哥伦比亚的一个反政府游击队,还遭遇过一次车祸,同样查无实证。“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抱一支吉他,穿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去寻找高高大山那边我的爱人。”我记得这是她多年前说过的话。

但“伊万”这个名字似乎也不是高高大山那边最后的一个,后来也消失在她的日记里,由一个代号为“d”的取而代之——到底是她的同居者,还是她的朋友,抑或她的客户或老板,不大清楚。在国外见过她三两次的大甲对d这个代号也一无所知。

d是华人无疑,也一定比她年长不少。因为照日记里的说法,他当过国民党的兵,是最后一批坐船离开大陆去台湾的——就算当时是童子兵,现在也该是大叔级,比小安子大十几岁吧。他曾经回忆,船离三亚港时,遭岸上的炮火猛击,差一点丢了自己的小命。不过开炮的不是共军,是国军中那些上不了船的,大概不甘心自己被遗弃,一时气不过,便调转炮口猛开了一通火。

d叔后来在南非教过好些年的油画,做过园艺,也做过生意,长期漂泊的日子里不免怀旧思乡。当时南非还施行种族隔离制度,公交车上有白人专区,设在车厢前半截,有时那里空了一片座位,有色人种也不得僭入。这一天,他照例往车后边钻,与一群黑人挤成了肉酱。不知什么时候,一位白人满脸笑容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先生,你好,你可以到前面就座了。”

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对方进一步解释:“先生,你难道没看今天的报纸?”

他从对方手里接过英文报纸,这才发现头版新闻标题赫然入目:“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他发现司机和其他几位白人也看着他,摆摆头,扬扬眉,示意他坐到前面去。他这才明白原子弹爆炸了,中国就是核大国了,从今以后他这张黄面孔就成了高等乘客,从今以后所有的华裔也可以让人高看一眼——这个世界的逻辑是何其简明,何其坚硬,也何其势利。只是那些微笑的邀请者不明白,试爆原子弹的那个红色中国其实与他没关系,甚至是他多年来的敌人。他们还分辨不出不同的中国人。

“that'snotuntry(那不是我的国家)!”他慌慌地大喊了一句。

满车人都惊诧无比地看着他。

“你不是中国人?”有人问他。

“让我下车,下车——”

他没有上前入座,而是走下车去,离开这一个他觉得进退两难无所容身的车厢,一种他没法面对的等级选择。一张报纸在他手中抖动,说不清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既为中国人感到屈辱,也为失败的自己感到屈辱,觉得自己走在开普敦临海大道上的双腿沉重如铁,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