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新中国的成立使打地主,分田地成为现实。柴虎老爷家的稻谷、房屋,田土全部被农会分给了贫苦农民,他的长工、守门人和厨娘家里各分得一份产业。因为叶纹梦跟了李大妈,叶纹梦分到的产业,挂靠在李大伯名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到一个月,区里的那个谭阿姨来找叶纹梦了,她踏进了李大妈家的门槛。原来,叶纹梦在李大妈女儿家里逛区公所遇见的那个谭阿姨,如今是区公所里的妇女主任,而叶纹梦的舅公公竟当上了区里的区长!
谭阿姨早就晓得叶纹梦是区长的外甥女,但她没有告诉叶纹梦。谭阿姨问叶纹梦想到区公所去工作么,叶纹梦不知道什么叫工作,也就没有回答。
“我跟着李大妈好。”好久好久,叶纹梦回答谭阿姨。自已没有读书,不识字,年纪又小,能到区公所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她就这样回答。李大妈也认为她除了能扯猪草会做针线外,其他什么工作都不会干,便也赞成叶纹梦不去搞什么工作。
“你跟着李大妈也好。”临走,谭阿姨说。
其实,自从到了李大妈家里生活,叶纹梦便觉得真正自由了。她什么都可以做,能想做就做。叶纹梦要到姐姐家里去,那是想去就可以去的。
谭阿姨走后的第二天,叶纹梦就去了姐姐家里。这时,姐夫是当地农会的负责人,姐姐是农会的妇女主任。姐姐当了干部,整天在农会干事,家里的事就很少管了。叶纹梦就主动承担了姐姐的家务事。
在姐姐家里,叶纹梦又见到了三少。三少已经是共产党的大官,下来视察工作,顺便进姐夫家里看看。由于工作忙,三少只喝了一杯茶就走了。茶是叶纹梦倒的,三少望了叶纹梦一眼,没有打招呼。女大十八变,也许,三少压根儿就没有认出自已来了,叶纹梦心想。
每天晚饭后,姐姐就要去读夜校。这个夜校是姐姐姐夫一班农会干部办的脱盲班。姐姐负责脱盲工作出勤登记事务。
“我也要去!”叶纹梦要求进脱盲班,姐姐很高兴。叶纹梦跟着姐姐进了脱盲班,风雨无阻,每晚都去。但是,叶纹梦长进不大,学了好几个晚上,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全国解放了,农民翻了身,成为时代的主人。容秀前夫的爸爸,原本是小地主,但全国解放时,成为穷光蛋,便在国家确定成份时定为贫农。这个老头子被定为贫农后,就告起三少的状来。他请人写了一份状子。他带着写状子的人到容秀家里取证。
容秀不禁对前公公说:“您已经私了,在私了文书上压了手印,就不能再告人家了。叫做人呷良心树呷根!”
“生成的婢女!”前公公大怒,掀翻桌子走了。
不久之后,前公公把容秀也一同告了,说她是地主柴虎老爷的婢女,是柴虎老爷的剥削农民的帮凶。组织通过调查,情况基本属实,便撤了容秀的农会妇女主任职务。但是,人民政府一人做事一人当,容秀当婢女并没有影响容秀的丈夫,她丈夫继续在农会做负责人。
容秀的职务被撤,再没有去农会干事了。当然也就不会再登记脱盲学员的出勤了。一个年轻人,特别是一个上进的年轻人,都是要面子的,容秀再也没有去识字班参加脱盲读书了。容秀进识字班几次,除了会写自已的名字,还学会了几个字,斗大的字能够认一两担了,在当时可算文化女人了。
叶纹梦从姐姐家里回来后,李大妈告诉她:“我们的农会也办了脱盲识字班,也是晚上读书;脱盲班办在柴虎老爷请私塾先生教后代的那间房子里。”叶纹梦不忘在姐姐家受到的那种刺激,想到自己也是婢女,是别人眼中的地主帮凶,也就不敢进脱盲班。不识字就不识字,她联想到妈妈不识字,照样活,爷爷不识字也照样活,心中就释然了。
让容秀作证失望后,容秀前公公不但没有放弃告二少的状,而且告了柴虎老爷私通强盗。有判官来到李大妈家里,向李大伯取证,李大伯如实说了。官府取证时,叶纹梦扯猪草去了。叶纹梦听李大妈说后,心想李大伯的“如实”并不如实,就去问李大伯。李大伯说如实讲了他那晚看到两个蒙面人用大刀把守槽门的事。
叶纹梦质问:“为什么要这样说?”
李大伯说:“我又不会说假话,我也不敢讲假话呀!”
叶纹梦觉得难过,就出了门,去了区政府。
区政府没有熟人,她想起了谭阿姨。她就打听谭阿姨,回答的人问:“哪个谭阿姨?”她又说不上来。
她拍了拍心窝,失望地回到李大妈家里。回到家里,叶纹梦忍不住把老爷向革命者捐两个猪的故事讲给李大伯听了。
李大伯说:“你要早对我讲这个故事才好啊!”
叶纹梦说:“以前,我也不敢对您讲呀!”
李大妈想了想,对叶纹梦说:“人呷良心树呷根,也不能冤枉了老爷,我想,你去一趟你姐姐家,或许能给老爷一个公道。”
叶纹梦拔腿就走,去了姐姐家里。
姐姐听了叶纹梦介绍的情况后,若无其事地说:“三少晓得的。三少是共产党的官员,会晓得这些情况的,用不着你和我操心。那个小地主诬告老爷,是达不到他的目的的。”
叶纹梦这才放下心来。叶纹梦不禁问姐姐:“你前公公,为何要告老爷呢?”
姐姐说:“我也想不清。只怕是那个小地主还想进一笔钱喽。”
叶纹梦又向姐姐打听老爷和大娘在外面的情况,姐姐告诉她:“三少就那次到过我家里,你也在这里的。他以后再没有来过我家了。除了他,别人是不晓得老爷和大娘的情况的。如今,三少上调,进省城工作去了,没有机会从他嘴里得到老爷和大娘的情况了。你姐夫上次在县里开会,说在会上见到四少,也问了四少,四少说没有联系上爸爸妈妈。”
叶纹梦在姐姐家里住了一晚,就回了李大妈家里。叶纹梦喜欢劳动,不知疲倦,又爱清洁讲卫生,很讨李大妈夫妻喜欢。叶纹梦也很自由,到处都跑,但她很守规矩,晚上从来不出门。
农民翻身作主后,有了农会,村子里可热闹哩,有了脱盲班,也有了戏班子,而活动场所又在柴虎老爷家的院子里。但是,叶纹梦也不去,因为他想起小地主告姐姐是婢女的事,还真告灵了。因此,叶纹梦便每天晚上呆在李大妈家里做布鞋。她要多做一些布鞋,将来见到亲人,送给每人一双。这样,她纳鞋底,夜夜纳鞋底,便有了纳不完的鞋底。
这天,李大妈家里来了个媒婆,说是李大妈要她来拿叶纹梦的八字的。叶纹梦问李大妈,李大妈没有承认。叶纹梦就对媒婆说:“我还没有满十二岁,还小,现在不找婆家。”
媒婆不心甘,还说了那男家好多好话。
叶纹梦说:“解放了,我迟早会回老家的。我还有娘。我的八字要让我娘发出去的。”那媒婆没有拿到八字,中饭也没吃就走了。
媒婆走后,李大妈就问叶纹梦:“你想不想家?”
叶纹梦说:“想,不只现在想,以前就想。”
李大妈又问:“要不要回去?”叶纹梦不吱声了。
叶纹梦想了很久很久,才说:“我家穷,很穷,爸爸死了,妈妈盘不大我们,找了继父。但继父又给我们生了弟弟妹妹,又养不起我们一家人。唉,我怎么说也不能自已跑回去呀!”
“好闺女,我是担心你要走,才叫媒婆来的,你不走了我才满意哩!”李大妈终于承认是她请来的媒婆。
腊八日,叶纹梦正在打堂霉,谭阿姨来了。
谭阿姨告诉叶纹梦:“组织上了解到你的家庭情况,你妈妈和继父
还在,家里有七口人吃饭,还是很困难的。你爷爷还在,一个人生活。你愿意回去的话,区里派人送你回去,你不愿意回去的话,告诉我。”
“我不回去!”叶纹梦脱口而出。
但是,望着谭阿姨远去的背影,叶纹梦又哭了,李大妈也跟着流出了眼泪。
腊月二十七日,容秀给李大妈送年礼来了。从老爷带着大娘走后,容秀就认李大妈家做娘屋,当然,她口上没有说出来。她给李家送来了一条鱼和一只鸡。她来了,当然会接叶纹梦进自己家里过年。
李大妈对叶纹梦说:“梦儿,现在你很自由。你想到哪里过年,你自已作主。”
“到姐姐家里去!”叶纹梦脱口而出,“到底是姐妹,有好多的话要说。”吃了中饭,叶纹梦就跟着姐姐走了。李大妈也没有让容秀空手回去,把李大伯挖的一袋冬笋给了她。
姐夫在家里过年。到底是同一代人,叶纹梦和姐夫也有很多话说。她问姐夫:“你当年在庵堂看牛时,因为小少爷弄死你训练出来的小鸟,你就见死不救了,你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呀!”
姐夫哈哈大笑,说:“那个小少爷砸死了我的小鸟,我见他走错了路,我幸灾乐祸说我是神仙,他信以为真。后来,我在他家院子外见到他,他真以为我是神仙,对我百依百顺。以后我们至少见过三次面,我每次给他山里的东西,他就给我银元。我们约定,我接他到我家里玩。他就这样跟我上了山。他死了,我也晓得,也难过。”
“姐夫,你骗取他的钱,真坏呀!”叶纹梦不禁说。
姐夫承认:“那时,我最恨的是地主。我给地主看牛,明明说好那年添的仔牛对半开的,那年添了六头仔牛,他却只给我两头仔牛。你说地主可恨不可恨?”
“那地主不是我家老爷啊!”叶纹梦又问起三少,姐夫说他升了官,到省里去了,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
初一晚餐,姐姐请公公婆婆的饭。公公婆婆年纪不大,看上去身体都很硬朗。两位老人见到叶纹梦,有笑有说,蛮亲热的。叶纹梦也像对待自已父母一样尊敬两位老人,赢得两位老人的夸奖。
初二,两姊妹就去给李大妈拜年。姐姐说:“原本打算先回娘家给伯父拜年的,既然妹妹到了李大娘家里,我就得认李家做娘家。再说,李大伯也好,李大妈也好,是值得我们孝敬的。他们对我们的关怀,和亲爸亲妈没有区别。”
两姊妹初二给李大妈拜年,完全出乎李大伯夫妻意料。当天下午,李大妈的小女带着一个小孩回来了,大女家的两个外甥也来了。这样,缺少床铺。叶纹梦就像亲闺女一样,替李大妈做主,翻出一些破棉衣,打了个地铺。她说:“我和姐姐睡我自己摊的床铺。”这让李大妈很感动。
李大妈又给叶纹梦两姊妹准备了三份礼品,让两姊妹初三和初四分别给长工、厨娘和守槽门的三户人家拜年。这个举动,让三户人家既意外又感动。三户人家都把叶纹梦两姊妹做上等客人招待,但都没有收受两姊妹的礼物,还或多或少添了一点礼品。
在这几个翻身农奴家里,每位主人都向容秀打听老爷和大娘的下落,容秀都说:“很好。”问还会回来么,容秀都说:“老爷在外面安家,可能不愿意回来了。”叶纹梦问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呢,容秀说她自已也不知道。
正月初五,容秀回家去了,叶纹梦没有送姐姐回去。
正月初八,谭阿姨又来到李大妈家里,告诉叶纹梦,说后天开批斗地主的大会,要叶纹梦上台发个言。发什么言,叶纹梦不懂。谭阿姨问叶纹梦恨柴虎老爷吗,叶纹梦说:“不恨!”让谭阿姨大失所望。谭阿姨又问:“柴虎老爷对你厉害吗?”叶纹梦说:“不厉害!”谭阿姨继续问:“她老婆厉害吗?”叶纹梦想了想,说:“以前对我厉害,以后对我蛮好的。”谭阿姨又问:“柴虎老爷打过你吗?”叶纹梦想了很久,回忆起来了:“有一次,柴虎老爷把我丢进鱼塘里······”
谭阿姨来了兴趣:“你发言就讲这个故事吧!”
“我才不讲哩!老爷也是错怪了我,后来向我道了谦哩。人家道了谦,我就得原谅,我不能再讲人家的坏话嘛!”
“他是地主哩!”谭阿姨没有好气。
“地主也是人哩!”叶纹梦不怕,“我要不是给他当婢女,我早饿死了!”
“好,算了!”谭阿姨发脾气走了。
这席对话,李大妈夫妻都在场。
“好姑娘啊!”李大伯不禁感慨,“人,就是要凭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