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间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两点。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顿午饭,无论从时间还是精神层面上来说都是如此。
在这漫长得彷佛要延伸至宇宙尽头的午餐时间里,我们向母亲从头到尾讲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与棕夏的第一次会面,便利店里的相遇,住进来的原因
说起来也很奇怪,这样子讲诉一起居住了一段时间两个人的过去,就像是在放回忆的幻灯片一样,一些本以为早就慢慢模糊掉的记忆,现在却如同温习之后般变得清晰。
以至于原本紧张的情绪,反而在讲诉中渐渐缓和下来。
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讲,母亲的眼光偶尔扫过棕夏的时候,她便跟着我一起附和两句。
母亲不愧是一位优秀成熟的女性,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全然没有提问,只是安静地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拜她所赐,我才得以整理好思绪。
以上就是我们目前住在一起的原因。
结束掉这段冗长的解释后,口干舌燥的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
我明白,这大概才刚刚开始。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棕夏的父母并不知情,对吗?
听完漫长解释后的母亲,抛来的第一个问题便显得锋利无比。
这
我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时,棕夏先一步出声打断了我。
是的,阿姨,准确的说是我的父亲并不知情。
家母在我7岁的时候就已经离世了。
喂,棕夏
没事的,叶诚你也想知道后面的事,不是吗?
我有些担心,可棕夏只是朝我淡淡地笑了笑。
那你的父亲现在在哪?
面对母亲的提问,棕夏眼角似乎抽搐了一下,随后,深深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
母亲当年得了重病,虽然不是什么绝症,但放着不管的话,以母亲的身体状况来说是吃不消的。
而当时我们家光是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就很拮据了,根本拿不出钱来给母亲治病。
在我印象里,母亲当年是在家里反对的情况下孤身一人离开,来到别的城市工作才认识的父亲,所以,母亲跟家里从不联系,我也从没见过自己的外祖母跟外祖父,母亲病倒的事,也没人告诉他们。
父亲当年向自己家的亲戚朋友借了很多很多钱,尽管如此,也还是没能凑够手术的费用。
在那之后,父亲以【我去想办法】为由,将我拜托给亲戚照顾,一个人离开了。
说到这里,棕夏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
不好的回忆被接踵而至地提起,她心里现在一定很不好受。
但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继续。
母亲的病情恶化得越来越严重,整个人瘦了许多,刚开始还能有说有笑地躺在病床上,给我讲睡前故事,不久后却连朝我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我只能趴在她的床边,祈祷母亲能够快点好起来。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午后的客厅里,只有棕夏淡然的声音在回响。
过了两个星期,母亲被送进了重症病房,不久后,学校的老师把正在上课的我叫了出去,说亲戚来接我了。
虽然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过我没能鼓起勇气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坐上了亲戚的车。
一路上,亲戚什么都没有说,我默不作声地透过车窗望着窗外,期盼着会有奇迹发生。
最后,车一路开到了墓园,开到了母亲的葬礼现场。
她稍微哽咽了一下,不过马上深吸了一口气。
那之后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母亲过世后的第三天,父亲回来了。
父亲离开后手机一直联系不上,后来才知道他换了新的手机,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看起来很昂贵的衣服,还说什么母亲的病有钱治了。
只是,看上去有说有笑的父亲,回来之后,并没有人用笑脸来回应他。
之后父亲跪在母亲墓前,没有哭,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在想什么,我也没有哭,只是觉得跪在那里的父亲很陌生。
第二天,没有留下任何消息,父亲再一次消失了。
【之后有什么打算?】【母亲家那边怎么办?】【棕夏还这么小,以后要怎么生活?】,父亲离开的前一晚,我在房间里听到亲戚们的提问,父亲沉默不语,没有留下任何回复,便人间蒸发似的消失了。
留下的,只有名为棕夏的【麻烦】。
本以为这么麻烦的孩子会给大人们添不少麻烦,没想到,父亲离开之后,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很快,父亲家里的亲戚们便统一达成意见,把我送去了孤儿院。
短短几天时间,我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而当时的我,并没有什么怨言。
像是将最煎熬的过去一吐为快,棕夏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轻松了一点。
我在孤儿院度过了好几年时光,性格也有了很大变化,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变成了一个麻烦的孩子。
在这期间,没有人来探望过我,我也记不起自己的生日,在孤儿院的日子里,除了母亲的忌日外,从来没有哪一天对我而言是特殊的。
直到我14岁的时候,被人以领养的名义被接走,也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
他大概那之后一直都没有回来吧或者说,就算回来了,也不想再见到我。
这时,棕夏将目光投向母亲。
所以,阿姨,我不知道父亲现在在哪,也不想知道,您也不用担心他会因为我现在的情况大发雷霆,说不定他早就已经忘记自己有个女儿了。
母亲的眼里早已没有之前那种锐气,看向棕夏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关切。
我明白了,抱歉啊棕夏,让你回忆起这么不好的过去
没事的,我也一直想把关于自己的事情,告诉叶诚,只是突然说出来会很奇怪吧,叶诚他也完全没有问过我,应该也是考虑到我的感受
棕夏朝我看了一眼,见我轻轻点了点头,她才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所以我想,现在是时候把这些事情说出口了。
可是棕夏,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你的养父养母那边就不担心吗?
母亲在这时问道,语气比之前温柔了不少,而我则盯着棕夏脸上的表情,确认她是否还能继续说下去。
如果她宁愿忍受痛苦也要继续的话,那么我绝对
啊,那边的事啊,我觉得不用管也没事。
无所谓般的语气打断了我的思绪。
诶?
收养我的夫妻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儿子,好像比我大两岁来着?总之是个很有钱的家庭,一开始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收养小孩
棕夏的声音似乎变得有些生气。
没想到,只是因为自己儿子交不到朋友,想给他找个玩伴,才从孤儿院里把我接了过去。
哈?!
我跟母亲都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
在那里生活实在是太不开心,夫妻俩的宠爱都在自己儿子一个人身上,供我上学也只不过是希望儿子的校园生活不会太无聊,一家人也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我还得管他们儿子叫少爷,啧想想都觉得恶心。
似乎是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棕夏此时完全处于生气x状态,咬牙切齿地说着不爽的话,至于控制一下语气什么的,对她而言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然然后呢?
然后我就找了个机会,跑出来了。
诶可是,从其他城市来还是挺远的吧
的确是这样,不过我也是花了挺长时间准备的,逃跑路线什么的早就查清楚了,一直攒下来的零花钱也勉强够路费,之后就是在那家便利店打工了。
棕夏轻描淡写地说着难以置信的事情,我跟母亲早已瞪圆了双眼。
棕棕夏,你挺厉害的啊
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母亲有些汗颜地扶住额头。
呃的确,现在看来当初确实是做了些不得了的事呢
棕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随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
不过,现在我过的很开心,这么看来,不管之前做了多少不得了的事,都是值得的。
是啊,不用看别人脸色还可以给别人脸色看的日子能不开心吗,开个玩笑。
那棕夏,你这么突然跑掉了,领养你那边不会出什么事吗?
母亲松开扶额的手,转而拖住脸颊,带着些许担忧的神情问道。
大概是没事的,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儿子已经可以在学校跟别人正常交流了,这样一来我的存在就更没必要了。
看起来,棕夏对那边完全没有一点好感,反之亦然。
而且,要是继续呆在那里的话,说不定又会被送回孤儿院,反正他们当时收养我也没花什么钱,我这么一走,还帮他们节约了不少开支呢。
是吗?嘛,不过,你都安然无事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了,大概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吧
面对人生态度如此豁达的棕夏,即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母亲,也终于败下阵来般,苦笑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的情况我了解了,那么,回来说说今后的事吧。
一瞬间,母亲的目光又变得尖锐起来。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我跟棕夏,立马坐直了身子,全神贯注地看向坐在对面的母亲。
棕夏,如你所见,我是叶诚跟叶梦的母亲,也是这两个孩子的监护人之一。
只能用认真来形容的语气,我俩都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除了叶诚因为想要自立生活这种理由住在这里之外,我们家其他三人都不住在这个城市,也只是偶尔才会过来探望。
无论是你还是叶诚,都只是涉世未深的高中生,脱离父母的看护独自生活在外,遇到危险与诱惑时的选择,我也不得而知。
这种情况下,你们选择同居,住在一起
说到这里,母亲沉默了半晌。
而我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秒就会遭到如雷的爆喝。
我同意了。
诶?
我刚刚没听错吧?
对,你没有听错哦。
等等,我完全没说出口啊!
母亲朝我抛来了冷眼。
你的事先放在一边,棕夏,我有些东西要跟你说。
好,好的!
听到母亲的指明,棕夏像弹簧似的绷紧了神经。
听我说,棕夏
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
叶诚这孩子,性格怎么说呢,有点糟糕?被别人欺负了也不会还手,只会在心里默默嘲笑对方,整个给人的印象也是阴暗到不行,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等一下?
还有,因为他那糟糕到无可救药性格的关系,在学校里肯定也交不到什么朋友,幸好还有你在,他才不至于孤零零的,可以的话,麻烦你多跟他说说话吧
等等
不过啊,虽然他的性格跟长相都很可惜,眼神也像是不良少年一样,其实大部分还是营养不良的关系,叶诚这孩子心里还是很善良的,我自己儿子我还是清楚的。
老妈?
闭嘴,我在跟棕夏说话。
好,好的,对不起
母亲朝我瞪了一眼,随后又堆满笑意看向棕夏。
总之,跟这种家伙住在一起,各种方面都要辛苦你了。
我的母亲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虽然很想出声反驳,但又不敢还嘴,我只好透过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窥视棕夏的表情。
噗。
听到母亲这番话后,棕夏愣了几秒,随后像是没憋住般轻笑出声。
我明白了,就交给我吧!
真的?那就交给小夏你啦。
嗯!
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接着,棕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棕棕夏?
只要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他,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十倍还以颜色!
无论他想还是不想,我都会缠着他说话,说到他烦为止!
虽然性格跟眼神很糟糕是事实,不过,我知道,叶诚是个好人,至少对我而言,是好到不能再好的人!
所以,阿姨,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连串的发言让我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母亲举起的杯子也停在了半空中。
面对棕夏气势十足的发言,我跟母亲实在是不知道该作何回应,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呃那么,我去洗碗了!
棕夏也意识到这一点,一转贤惠的女高中生,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厨房。
目送她消失在视野之后,母亲回过头来,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她是这么说的。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在脑袋沉重到快要一头栽倒在桌上之前,我伸手扶住了额头。
什么情况,那种莫名其妙的发言是怎么回事?好,好羞耻不是当事人的我都羞耻到不行那是啥啊,告白???开什么玩笑!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从她嘴里听到那些话,实在是感觉自己太丢人了好丢人感觉脸要烧起来了不过,为什么会有点想哭?咦?难难道我,被感动到了?!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再怎么说也太丢人了,好难为情不行了,再低着头的话,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到底是感动还是丢人,我已经完全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