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少年卷完结【下(2 / 2)

夜风掠过背脊,掠过一阵寒意的涟漪,李隐舟恍惚回神,才发觉周身已经惊出一层薄汗。

周官人似看出他内心的震动,露出一枚尖利的犬齿,笑道:“许久不见,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李隐舟几乎说不出话。

倒是孙策挥手命人先送走一老一小,才和他敞开天窗说亮话:“他是公瑾的从兄周晖,你喊他兄长即好。”

周晖很不

客气地大剌剌坐下,伸出手拍了拍震惊中的李隐舟,和他耐心解释:“寒食节事发后,我的职位就被撤走,随后太守公告诉我是少主蓄意打压,他可以给我一个出头的机会,只要我愿意对他忠诚。”

的确,一个办事利落、出手果断的年轻人,“被埋没”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人,又遭遇世家少主的报复,双重惨境之下,陆康的赏识就像凭空出现的伯乐。

如果他不是陆逊安插的人,也许真的从此对陆康便忠心耿耿了。

此人不仅是陆逊一手安插,还是周瑜的从兄。

周晖看出李隐舟眼中疑惑,倒不再继续隐瞒:“我不过是父亲的养子,公瑾喊我一句从兄是他的尊重。”

所以他很早就意识到了出头得靠自己,隐忍多年,通过周瑜与陆逊达成合作。

一切的设局就如细细的蛛网,初见时唯有几根简单的线,等回过神来,已经密密结成网,深深地裹住陷入其中的猎物。

可埋得这么深、这么久的一步棋,却为了救师傅出来用掉了。

孙策展开此前那张羊皮,道:“这张图也是周兄送来的,两次下来,陆太守对你一定起疑,你不能回去了。”

周晖道:“少主也是这个意思。”

张机安然无恙地被送回来,孙策完成了对几人的承诺,自然也就不需要忌惮什么了。

交战一触即发。

忽然想到什么,李隐舟猛地抬起头:“……所以将军又骗了我。”

此事压根就是陆逊一手策划,甚至浪费了精心布置许久的一个棋子。而孙策充其量不过给周晖开了个门,就这样把人情卖给他和孙权了。

孙策斜倚案边,颇有兴致地摇着铃铛,笑得邪气:“小家伙,下次做交易,记得先拿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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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晖与张机的离开如无声息的宣战,敌意很快燃到庐江城。

风声猎猎卷着战旗,满弓拉出咯吱紧绷的声响,此起彼伏的战鼓以撼天动地的气势响彻山河。

火光烧红天际。

顾邵立于城墙高高的一角,俯身看着策马于万军中央扬鞭的少年将军。

自己少时的狂言犹在耳畔——

“等下次他再回来,我就让士兵关上城门,和他好好理论长短!

他呆呆望着压城的大军,望着他们手中的刀刃与火箭,嘴唇簌簌颤抖。

“老虎不可怕,山火也不可怕,可怕的是……”

冲天的呐喊将他的声音淹没下去。

“少主!”一个老仆掩着头将他往后拉扯几步,“这里太危险了,有护城将军守卫,您快回太守府吧!”

顾邵仓皇地回头,旋即咬住嘴唇,克制住周身的战栗。

他用力拧着眼皮,不许眼泪落下:“我是庐江城的少主,自当与他们同在。”

老仆无计可施,急得直跺脚,眼神忽而一亮:“少主,你快劝劝顾少主!”

闻言,顾邵背影微微僵硬片刻,但并未回头,只是垂下头,声音颓丧却不容反驳:“你不用劝我走,做过的事我不后悔,可此身为庐江百姓养育,我必须和他们同一生死。”

陆逊不言不语。

他快步走上前,扬手一记手刀劈在顾邵的脖子上。

老仆几乎呆立:“少主……”

陆逊将昏迷过去的顾邵交托给他:“从祖父已备好车马,把他送过去。”

“那少主呢?”

陆逊缈然远眺狼烟中意气风发的千军万马,旋即收回视线:“我还有话要和从祖父商谈。”

城外的响动吞吐山河,然而遥遥北立的太守府却唯见隐约燃动的烟霞。

陆康独自坐在案前一动不动。

他是如此老迈而瘦弱,整个人是一张犯黄发旧的画纸,贴合在寂静在、空落的房间内,不沾烟火,亦无生气。

见到养育数年的从孙,他几乎凝然不动的眼眸方有一丝转动:“你来了。”

陆逊立于他身前,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比他这个枯萎的老头子更高,一立一坐,他几乎需要微微抬颏才能与之平视。

也许是因为战火迫在眉睫,这一次祖孙二人也不再有时间打机锋。

“孙策势如破竹,想必你出了不少力气吧。”

陆逊正欲说什么,却听陆康继续问:“你应该知道,世族的强大就在于我们同气连枝,你做出这样背叛的事情,不会有人容得了你做陆家家主。”

陆逊默然半响,轻声道:“这不是您所期望的吗?”

陆康始终知道自己这个从孙的反意,也知道与孙氏合作才是最好的出路,甚至于自己所布

置的一切的局,对这个官场滚打数十年的老者,都似幼狼扑咬的玩闹罢了。

没有他的默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投降于孙策就是击碎了世族的尊严与体面,陆康作为德高望重的家主不可能率先背叛世族的联盟,所以他只能通过纵容陆逊间接地投诚于孙家。

一旦庐江被城破,世族发现其中的奥妙,就可以全部推到陆逊这个“叛徒”身上,牺牲其声名保住陆家的地位。

当陆逊因此被世族所弃,他的儿子陆绩会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陆康并不急于反驳他类似于质问的话,他知道年轻的少主有自己的答案。

他反而问:“既然知道我在利用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下去呢?”

为何?

陆逊遥望天际的狼烟,纷飞的火光与记忆中的血光重叠,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在耳畔,却似乎已经沉入寂寞的童年中。

“算了。”陆康不再揭开他的伤疤,起身递给他一块玉印,“这是陆家的家印。”

陆逊罕见地露出一丝讶异的眼神。

陆康阖上眼眸。

半响,只吐出两个字: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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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战火持续燃烧了数月。

即便有陆逊提供的地图,庐江依然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孙策有意放行,许多兵民借此逃生。

甚至于世家的人都混于难民中,离开了庐江郡。

孙策此人行事霸道嚣张,此番却对世家如此心慈手软,死里逃生的贵族们不由心生疑窦,怎么看都像是陆家有意投诚,孙策才放过一马。

“阿绩!”自幼生活在安谧的吴郡,七岁的暨艳并不晓得陆家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搬来了吴郡,他和那个病中相识的小伙伴又可以一块玩笑了。

“你看,兄长今天教我认了这个草药,我带你看了。”

陆绩放下手中书卷,面色有些不同于同龄人的苍白:“我也新得了一本屈原的《九歌》,你替我念一念吧。”

两个孩子于午后明丽的日光中声音脆脆地读着书。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1]。”

直到夜色落下,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李隐舟腆着脸来吴郡新落

的陆府接人。

医药上他和张机算是颇有心得,但读书育人还是书香世家比较在行。既然陆氏已经迁到吴郡,反正陆绩都要在家里念书,索性把暨艳也送来蹭蹭先生的课。

官邸内有朱深的制衡,民间有陆氏压制,许贡亦对孙策无计可施。

于是张机和李隐舟也干脆不走了。

漂泊的柳絮无根,但却挂在了一颗小小的树芽上。

李隐舟牵着暨艳的手,和陆逊简单地道谢告别。

一长一少两人前后走过铺着青苔的石板路,嗒嗒的脚步声中,街头邻居的细语悄悄传来。

“听说陆太守以身殉城了。”

“果真是陆氏的风骨,陆公是宁为玉碎啊!”

“之前世族不是还说陆家卖了庐江郡偷安么?没想到陆公如此烈节,看来陆家并没有出卖世族啊。”

李隐舟脚步一顿。

暨艳欢快的脚步被拉停下,奇怪地仰起头:“兄长,你做什么?”

“没什么。”李隐舟低下头,笑着薅薅他柔软的头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屈原《九歌·国殇》

来给大家梳理下视角

周晖=周瑜从兄=陆逊的合作伙伴

寒食节是陆逊自导自演的戏,但是以陆康的视角并不知情,在陆康眼里,周晖和陆逊顾邵应该有矛盾

他提拔周晖是为了防备陆逊,但实际上周晖是陆逊的合伙人,等于间谍

以上是主角的思路

陆康看穿了一切,他默许陆逊与孙家周家的合作,只是碍于世族,不能自己表达合作诉求,所以放纵了陆逊的行动,等世族指责陆家的时候,就可以甩锅给工具人陆逊,然而乘机让亲儿子陆绩上位。

以上是陆逊的思路

真实的情况是,陆康早就准备好了以身殉城,因为他殉城了就不会有人觉得陆家背叛世族,陆逊也就不用背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