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〇 反动老作家二(1 / 2)

一八〇反动老作家二

我于卢沟桥事件的前半个月前,在《国闻周报》上面发表《日本管窥之四》,声明日本研究店的关门,但是在后期著作里却仍写有十篇以上的文章,谈及日本的风俗,名物或是书籍的,其中比较特别的乃是一篇《日本之再认识》。这是一九四〇年值日本所谓建国二千六百年纪念,国际文化振兴会于募集纪念文之外,又特别指名征求,赠送艺术品为报酬,我于不受酬的条件之下,答应了这要求。那是很可笑的一篇东西,因为实在乃是抄袭《日本管窥》而成的,将其二的上半接品了其四的下半,结论仍旧是日本国民性不可解,归结到宗教上去,换句话说即是感情超过理论,也就是没有道理可讲。这个结论我至今还是相信,战后的新兴宗教风起云涌,固然是个证据,战前的什么大本教和天理教也更是兴旺了,社会上横行着右倾团体实在都是宗教的狂信者。我那篇文章本来是应教的八股,理应大加颂圣才对,但是不单是没有做到,而且意在讪谤,情罪甚重,怕有什么问题么?可是想不到这却是接收了,而且还承他们居然印了单行本,过了两年却在那《中国的思想问题》上发生了问题,触怒了日本军部的御用文人,于是轩然大波起来了。那个日本军部御用文人在答覆我的信中说,“此虽是甚失礼的说法,对于日本人之文章感受性幸勿予以过低的估价可也,”那么那篇《再认识》的意义未始不觉察,只因是自己请求我写的,不好翻过脸来,只好哑子吃黄连了,但是这回却有不同,所以不禁暴跳如雷,高呼“扫荡中国反动老作家”了吧。

那篇文章是我照例的鼓吹原始儒家思想的东西,但写的时候却别有一种动机,便是想阻止那时伪新民会的树立中心思想,配合大东亚新秩序的叫嚷,本来这种驴鸣犬吠的运动,时至自会消灭,不值得去注意它,但在当时听了觉得很是讨厌,所以决意来加以打击。文章起头说:

“中国的思想问题,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但是重大,却并不严重。本人平常对于一切事不轻易乐观,唯独对于中国的思想问题却颇为乐观,觉得在这里前途是很有希望的。中国近来思想界的确有点混乱,但这只是表面一时的现象,若是往远处深处看去,中国人的思想本来是很健全的,有这样的根本基础在那里,只要好好的培养下去,必能发生滋长,从这健全的思想上造成健全的国民出来。

这个中国固有的思想是什么呢?有人以为中国向来缺少中心思想,苦心的想给它新定一个出来,这事很难,当然不能成功,据我想也是可不必的,因为中国的中心思想本来存在,差不多几千年来没有什么改变。简单的一句话说,这就是儒家思想。”以下是我的照例的那一番话,引用孟子的“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和“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这两段,接下去是焦理堂在《易余龠录》里的话:

“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色好货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将这个意思提高上去,则属于最高的道德,便是仁,放低了便属于生物学之所谓求生意志,这原是人类所同,但是在圣经贤传里那样明确表示的,如《礼记·礼运》中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那却是中国所特有的了。为的贯彻求生意志,使得人己皆得生存,皆得幸福,这便是中国人的现实主义,可是若是生存受了威胁,那也就起来抵抗,这就要乱的一团糟了。大意就是如此,可是这激怒了敌人,因为这里边有些平稳的话在他看去是大不平稳,与大东亚建设的理想不能并立,非加以打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