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三 打油诗(2 / 2)

其一

何分袍子与袈裟,

天下原来是一家。

不管乘轩缘好鹤,

休因惹草却惊蛇。

扪心得失勤拈豆,

入市婆娑懒绩麻。(君已到厂甸数次矣。)

园地仍归君自己,

可能亲掇雨前茶。(君曾著《自己的园地》。)

其二

厂甸摊头卖饼家,(君在厂甸购戴子高《论语注》。)

肯将儒服换袈裟。

赏音莫泥骊黄马,

佐斗宁参内外蛇。

好祝南山寿维石,

谁歌北虏乱如麻。

春秋自有太平世,

且咬馍馍且品茶。

此外还有一首,题云“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寿韵”,是咏故乡新年景物的,亦复别有风趣,今并录于此:

新年儿女便当家,

不让沙弥袈了裟。(吾乡小孩子留发一圈而剃其中边者,谓之沙弥。《癸巳类稿》三,《精其神》一条引经了筵阵了亡等语,谓此自一种文理。)

鬼脸遮颜徒吓狗,

龙灯画足似添蛇。

六么轮掷思赢豆,(吾乡小孩子选炒蚕豆六枚,于一面去壳少许,谓之黄,其完好一面谓之黑,二人以上轮掷之,黄多者赢,亦仍以豆为筹马。)

数语蝉联号绩麻。(以成语首字与其他末字相同者联句,如甲说大学之道,乙接说道不远人,丙接说人之初等,谓之绩麻。)

乐事追怀非苦话,容吾一样吃甜茶。(吾乡有吃甜茶讲苦话之语。)其署名仍是蔡元培,并不用什么别号,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五十自寿诗》在《人间世》上发表之后,便招来许多的批评攻击,林语堂赶紧写文章辨护,说什么寄沉痛于悠闲,这其实是没有什么可辩护的,本来是打油诗,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挨骂正是当然。批评最为适当的,乃是鲁迅的两封信,在《鲁迅书简》发表以后这才看见,是四五月间寄给曹聚仁和杨霁云的,今将给曹聚仁的一封再抄录一次在这里,日期是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

“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

那打油诗里虽然略有讽世之意,其实是不很多的,因为那时对于打油诗使用还不很纯熟,不知道寒山体的五言之更能表达,到得十二三年之后这才摸到了一点门路。一九四七年九月在《老虎桥杂诗题记》里说道:

“在《修禊》一篇中,述南宋山东义民吃人腊往临安事,有两句云,犹幸制熏腊,咀嚼化正气。这可以算是打油诗中之最高境界,自己也觉得仿佛是神来之笔,如用别的韵语形式去写,便决不能有此力量,倘想以散文表出之,则又所万万不能者也。关于人腊的事,我从前说及了几回,可是没有一次能这样的说得决绝明快,杂诗的本领可以说即在这里,即此也可以表明它之自有用处了。我前曾说过,平常喜欢和淡的文字思想,有时亦嗜极辛辣的,有掐臂见血的痛感,此即为我喜那‘英国狂生’斯威夫德之一理由,上文的发想或者非意识的由其《育婴刍议》中出来亦未可知,唯索解人殊不易得,昔日鲁迅在时最能知此意,今不知尚有何人耳。”

《修禊》是一篇五言的打油诗,凡十六韵,今不嫌冗长,抄录于后,以资比较,看比自寿诗有没有多少进步:

“往昔读野史,常若遇鬼魅。白昼踞心头,中夜入梦寐。其一因子巷,旧闻尚能记。次有齐鲁民,生当靖康际。沿途吃人腊,南渡作忠义。待得到临安,余肉存几块。哀哉两脚羊,束身就鼎鼐。犹幸制熏腊,咀嚼化正气。食人大有福,终究成大器。讲学称贤良,闻达参政议。千年诚旦暮,今古无二致。旧事倘重来,新潮徒欺世。自信实鸡肋,不足取一胾。深巷闻狗吠,中心常惴惴。恨非天师徒,未曾习符偈。不然作禹步,撒水修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