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孟道兄:今日上午十一时得手示,即至丘道交与四老爷,而祖公即于十二时电四公,于是下午他们(四与安)和它们(“九通”)共计坐了四辆洋车,给这书点交给祖公了。此事总算告一段落矣。日前拜访,未尽欲言,即挟《文选》而走,此《文选》疑是唐人所写,如不然,则此君橅唐可谓工夫甚深矣。……研究院式的作品固觉无意思,但鄙意老兄近数年来之作风颇觉可爱,即所谓“文抄”是也。“儿童……”(不记得那天你说的底下两个字了,故以虚线号表之)也太狭(此字不妥),我以为“似尚宜”用“社会风俗”等类的字面(但此四字更不妥,而可以意会,盖即数年来大作那类性质的文章,——愈说愈说不明白了),先生其有意乎?……旬日之内尚拟拜访面罄,但窗外风声呼呼,明日似又将雪矣,泥滑滑泥,行不得也哥哥,则或将延期矣。无公病状如何,有起色否?甚念。弟师黄再拜。廿八,一,十四,灯下。’
这封信的封面写‘鲍缄’,署名师黄则是小时候的名字,黄即是黄山谷。所云“九通”,乃是李守常先生的遗书,其后人窘迫求售,我与玄同给他们设法卖去,四祖诸公都是帮忙搬运过付的人。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又有许多感慨,总之在这时候告一段落,是很好的事。信中间略去两节,觉得很是可惜,因为这里讲到我和他自己的关于生计的私事,虽然很有价值有意思,却也就不能发表。只有关于《文选》,或者须稍有说明。这是一个长卷,系影印古写本的一卷《文选》,有友人以此见赠,十日玄同来时便又转送给他了。
我接到这信之后即发了一封回信去,但是玄同就没有看到。十七日晚得钱太太电话,云玄同于下午六时得病,现在德国医院。九时顷我往医院去看,在门内廊下遇见稻孙少铿令扬炳华诸君,知道情形已是绝望,再看病人形势刻刻危迫,看护妇之仓皇与医师之紧张,又引起十年前若子死时的情景,乃于九点三刻左右出院径归,至次晨打电话问少铿,则玄同于十时半顷已长逝矣。我因行动不能自由,十九日大殓以及二十三日出殡时均不克参与,只于二十一日同内人到钱宅一致吊唁,并送去挽联一副,系我自己所写,其词曰:
戏语竟成真,何日得见道山记。
同游今散尽,无人共话小川町。
这副挽联上本来撰有小注,临时却没有写上去。上联注云,‘前屡传君归道山,曾戏语之曰,道山何在,无人能说,君既曾游,大可作记以示来者。君殁之前二日有信来,覆信中又复提及,唯寄到时君已不及见矣。’下联注云,‘余识君在戊申岁,其时尚号德潜,共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解字》,每星期日集新小川町民报社。同学中龚宝铨朱宗莱家树人均先殁,朱希祖许寿裳现在川陕,留北平者唯余与玄同而已。每来谈常及尔时出入民报社之人物,窃有开天遗事之感,今并此绝响矣。’挽联共作四副,此系最后之一,取其尚不离题,若太深切便病晦或偏,不能用也。
关于玄同的思想与性情有所论述,这不是容易的事,现在也还没有心情来做这种难工作,我只简单的一说在听到凶信后所得的感想。我觉得这是对于我的一个大损失。玄同的文章与言论平常看去似乎颇是偏激,其实他是平正通达不过的人。近几年来和他商量孔德学校的事情,他总最能得要领,理解其中的曲折,寻出一条解决的途径,他常诙谐的称为‘贴水膏药’,但在我实在觉得是极难得的一种品格,平时不觉得,到了不在之后方才感觉可惜,却是来不及了,这是真的可惜。老朋友中玄同和我见面时候最多,讲话也极不拘束而且多游戏,但他实在是我的畏友。浮泛的劝诫与嘲讽虽然用意不同,一样的没有什么用处。玄同平常不务苛求,有所忠告必以谅察为本,务为受者利益计算,亦不泛泛徒为高论,我最觉得可感,虽或未能悉用,而重违其意,恒自警惕,总期勿太使他失望也。今玄同往矣,恐遂无复有能规诫我者。这里我只是少讲私人的关系,深愧不能对于故人的品格学问有所表扬,但是我于此破了二年来不说话的戒,写下这一篇文章,在我未始不是一个大的决意,姑以是为故友纪念可也。民国廿八年,四月廿八日。”
这里须要补说一句,那部李先生的遗书“九通”,是卖给当时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所谓祖君就是学校的秘书赵祖欣氏,现在还在北京,虽然在胜利后学校仍然归并于师范大学,可是图书馆里的书大概是仍然存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