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鬼神论(2 / 2)

鬼神生于人心,这句话本来也很平常,但是我颇觉得喜欢,因为与我的意思有点相合。在十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名曰“鬼的生长”,其中有云:

“我不信鬼,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陶公千古旷达人,其《神释》云,应尽便须尽,无复更多虑,在《拟挽歌辞》中则云,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陶公于生死岂尚有迷恋,其如此说于文词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常人更执着于生存,对于自己及所亲之翳然而灭,不能信亦不愿信其灭也,故种种设想,以为必继续存在,其存在之状况则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恶而稍稍殊异,无所作为而自然流露,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后来又在《说鬼》的一文中云:

“我们喜欢知道鬼的情状与生活,从文献从风俗上各方面去搜求,为的可以了解一点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鬼里边的人。”所谓鬼里边的人,即是使这些鬼神,以及事鬼神之仪物,神仙之说,地狱轮回之说等等所由生的人心是也。哈理孙女士著《希腊神话论》引言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得要领:

“诸神乃是人间欲望之表白,因了驱除与招纳之仪式而投射出来的结果。”我所说的只是鬼一边,现在这样便已满足,神的一边也就有了。钱君所列举的敬与爱与畏,说鬼神之所由起,很是圆到,我说的一节也即属于爱的部分,但这只是关于现今的方便说法,实在说最重要的还是畏居第一,末了是爱,敬只介在中间,讲到底如不是敬畏也就是敬爱,单是敬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人间的大欲望是生与生生,凡对于这个有妨害的必须设法防御,若是有利益的自当竭力奉迎,宗教根本意义只是驱邪降福,所谓驱除与招纳之仪式,即鬼外边,福里边二语尽之矣。在巫师以自力作法的时候,这都好办,到得司祝但凭他力,承令旨取进止时,比较的少把握了,叩头乞恩与供物求宥反正其结果都出于不测之威,所以还是以畏为主。说福进来时仿佛有着一种咒力,若是开大门迎财神爷,他肯光降与否就不一定,又世人虽重财,而敬火神则尤虔诚,这是很有意思的。上边所说由爱而生的鬼神,也即是古人所谓不死其亲的意,极富于人情,不过很是后起的事,而且爱不胜畏,往往俨存于仪式中,盖眷属虽亲,鬼则可恐,乡间诗礼之家丧出犹不忘碎碗,回丧则越火烟而过,皆是对于死者的恐怖之表示。世间高级宗教中对于无形的神之敬与爱,鄙人少信未能知道,若是凡民的俗信却是很有兴趣,倘得有暇多搜集资料,整理绎之,亦是快心的事也。小时候听念佛老太婆说,阴间豆腐干每块二百文,颇觉得诙诡可喜,虽然当时不曾问她的依据,唯其阴间物价极高的意思则固可以了解。阴间的人尚在吃豆腐干,则他物准是,其情状当与阳世无甚殊异,此又可以推知,至于特别提出豆腐干而不云火腿皮蛋者,乃是念佛老太婆的本色,亦甚有意思者也。这样一件小事,在我觉得比高谈心性还有兴味有意义,值得费点心思来加以考索。古人咏史诗云,不问苍生问鬼神。汉宣帝的事情我们且不管他,但是鬼神原是与苍生有密切关系的,只要谈的适当,这与谘问民间疾苦可以有同样的效用。我们敬鬼神而远之,对于鬼神的问题却当加意考察,因其中盖有人心的机微存在也。

(民国甲申五月十六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