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花呀,白昼是下锁的门的围墙。”
末行是一首俳句,大意是说早晨牵牛花开着,或者出来一走,平时便总是关着门罢了。又有一篇《徒然词》,因为篇幅很短,也就译录于后:
“居丧者以愁为主人,饮酒者以乐为主人。住于愁者以愁为主人,住于徒然者以徒然为主人。西行上人诗有云,若无寂寞则山居亦难耐,是以寂寞为主人罢。又咏曰:
山乡里又在叫谁呢,呼子鸟?
我本是想独居的。
没有比独居更有趣的事了。长啸隐士曰,客得半日之闲则主人失半日之闲。素堂常爱此言,余亦有句云:
使忧郁的我更寂寞也罢,闲古鸟。”
这一篇小文虽然有名,可是不能译得好,只能看其大意而已。呼子鸟与闲古鸟本是一物,据说他的叫声很是凄寂,在中国大约是布谷之类吧。徒然作无聊解,题目如此,今仍之。横井也有的俳文佳作甚多,前篇卷下有《妖物论》即其一,其文云:
“世间有妖物这东西,多出现为女人小儿,虽然听说有大和尚头,剃顶搭者却终未听见过。或问,只在夜里出来,何故?答云,因为白昼常有小孩们聚集,觉得麻烦。此殆可谓即事的名言欤。如与小胆的作对手,其技艺便大有成就,若遇武功之人则蒙意外的失败。鬼化伯母,索还胳膊,狐化伯父,训斥设弶。诚然,鬼如为伯藏主,而狐变为伯母,则其情状亦遂无甚意思耳。凡此者其皆正风自然之本姿所应尔耶。人们大抵总说是狐狸所为,偶然亦有猫精水怪的消息,但原形之追究乃使后台显露,殊无趣味。只是别无道理的妖怪,斯乃大有风致也。抑神因洒汤而附体,佛因称名而来迎,唯此妖物与百物语相感应,乃无一定之形,既不载于《三才图会》之书,亦不及于《训蒙图汇》之笔,但留其可耻的形貌于红面的小人书而已。且古今之美人国色其末路皆不雅观,或落魄关寺,或彷徨桧垣,或为猿泽池之藻屑所缠,或为马嵬原之草叶所覆,终复归于东坡九相之鉴定,亦正太烦,唯独此物之终,不藉拉幕之阴影,亦不需扫帚抹布之随其后,消灭似的忽然不见,此真是说不尽的可喜庆者也。”
也有的这篇《妖物论》拿去与芭蕉的《闭关说》相比,显见得庄谐很有不同了。芭蕉差不多是金冬心所谓心出家庵饭粥僧,虽然他的著作全没有方外的酸馅气,但是他有闲寂自然与禅悦相通的俳境,不是凡人所能企及,他的诗不必说,文亦都能表示出这境界来。也有乃是中流士人,既弄俳谐自然奉芭蕉为祖师,却不见得有禅的趣味,一方面正当滑稽文学盛行,又因为敦厚的性格与博洽的知识,使他不能就走入那边去,结果是仿佛站在中间,自成一种姿态,我们如改评语来说,花下凭几,随手抓成串的团子吃,却仍不失其高致,庶几得之。芭蕉之风熄矣,人琴俱亡,再说闭关者犹画有脚蛇也,《鹑衣》四编更为平易近人,至近称为俳文的杰作,上文略加引述,以见一斑,至于谐谑讽刺的一路,因为重在文字上的游戏,移译更难,姑从略。
日本散文的系统古时有汉文和文两派,至中古时和汉混淆别成一体,即为今语文的基本,俳文于此更使雅俗混淆,造出一种新体裁,用以表现新意境耳。到了现代则西洋文学思想流入国中,文字又一改变,蒙田阑姆的文章既多读者,自有影响,此等岂非洋俳文乎?故现今日本的随笔(即中国所谓小品)实在大半都是俳文一类,除高滨虚子尚自称其文集为新俳文外,并没有人再标榜俳文,也没有人咒骂,这情形其实是对的,虽然在中国这恐怕永久不会得被了解。平心的想,这在中国也是对的,盖中国是惜字—崇拜文字的国,有经书的国,与日本绝不相同,大家希望以文章报国或救国,眼见得如此被随便的使用,又那得不辫发上指屋栋也。
附记
也有文中“妖物”正译当作妖怪,原题如此写,故名从主人。罗生门的妖鬼为渡边纲所败,失其一臂,乃化形为纲之伯母,将臂取还。猎人设弶捕狐,狐幻为伯父伯藏主来加以禁诫,乃为油煎老鼠所诱,终落弶中,见狂言。正风亦云蕉风,谓芭蕉派的俳谐。猫精原云猫又,水怪云河童,或谓即中国所云水虎,恐未的。
小野小町老后落魄,乞食于近江之关寺,谣曲中有《关寺小町》一篇。筑紫之名妓桧垣年老穷居,有访之者,见白发老妪汲水进陋屋去,盖即其人云。又奈良朝有宫人失宠,投猿泽之池以死,帝哀之,至池边吊其遗迹,见《大和物语》。马嵬当然是杨贵妃的故事。原文云左良左礼,直译为被横陈于草叶,稍不顺遂,漫改作覆字。九相者列举死后形相,自新死相至骨散相古坟相,盖出于佛教之不净观,云苏东坡有诗,查诗集却未见。百物语是一种说鬼的会,夜间集数人轮流说鬼怪故事,油灯中燃灯心百枝,每讲一故事了则灭其一,夜渐阑那灯亦渐暗,至百物语讲了而灯灭,必有可怕的怪物出现云。
(廿六年四月十八日记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