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森的十之九(2 / 2)

“安得森特殊的想象,使他格外和儿童心思相亲近。小儿像个野蛮,于一切不调和的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得森的技术,大半就在这一事:他能狠巧妙的,把几种毫不相干的思想,联结在一起。例如他把基督教的印象,与原始宗教的迷信相溷和,这技艺可称无二。……

还有一件相像的道德上的不调和,倘若我们执定成见,觉得极不容易解说。《火绒箱》中的兵,割了老妇的头,偷了他的宝物,忘恩负义极了,却毫无惩罚;他的好运,结局还从他的罪里出来。《飞箱》中商人的儿子,对于土耳其公主的行为,也不正当;但安得森不以为意。克劳思对于大克劳思的行为,也不能说是合于现今的道德标准。但这都是儿童本能的特色;儿童看人生像是影戏:忘恩负义,虏掠杀人,单是并非实质的人形,当着火光跳舞时映出来的有趣的影。安得森于此等处,不是装腔作势的讲道理,又敢亲自反抗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就是他的魔力的所在。他的野蛮思想,使他和育儿室里的天真漫烂的小野蛮相亲近。”

这末一句话,真可谓“一语破的”;不必多加说明了。《火绒箱》中叙兵杀老巫,止有两句:——

“于是他割去她的头。她在那里躺着!”

写一件杀人的事,如此直捷爽快,又残酷,又天真漫烂,真可称无二的技术。《十之九》中译云:——

“忍哉此兵。举刀一挥。老巫之头已落。”

其实小儿看此“影戏”中的杀人,未必见得忍;所以安得森也不说忍哉。此外译者依据了“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删改原作之处颇多,真是不胜枚举;《小克劳思与大克劳思》一篇里,尤为厉害。例如硬教农妇和助祭做了姊弟,不使大克劳思杀他的祖母去卖钱;不把看牛的老人放在袋里,沉到水里上天去,都不知是谁的主意;至于小克劳思骗来的牛,乃是“西牛贺洲之牛”!《翰思之良伴》(本名旅行同伴)中,山灵(troll)对公主说,“汝即以汝之弓鞵为念!”这岂不是拿著作者任意开玩笑么?《牧童》中镬边的铃所唱德文小曲:——

ach,dulieberaugustin

allesistweg,weg,weg

(唉,你可爱的奥古斯丁

一切都失掉,失掉,失掉了。)

也不见了。安得森的一切特色,“不幸”也都失掉。

安得森声名,已遍满文明各国,单在中国不能得到正确理解,本也不关重要。但他是个老孩子,他不能十分知道轻重,所以有个小儿在路上叫他一声大安得森,他便非常欢喜,同得了一座“北极星勋章”一样;没价值的小报上说他一句笑话,——关于他的相貌!——他看了就几乎要哭。如今被中国把他的杰作译成一种没意思的巴德文丛著,岂不也要伤心么?我也代他不舒服,就写这几行,不能算是新著批评,不过为这丹麦诗人说几句公话罢了。

附记:

安得森(即安徒生)生于一八零五年,一八七五年卒。著有小说数种,《即兴诗人》(irovisatoren)最有名;但童话要算是他独擅的著作。《无画的画帖》(billedbogudenbilleder)记“月”自述所见凡三十三夜,也是童话的一种,又特别美妙。他的童话全集译本,据我所晓得的,有英国graigie本,最为确实可靠。

(一九一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