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连小混混都帅得让人想死(1 / 2)

第七章

连小混混都帅得让人想死

平安夜晚上秦琪还在加班,到家已是圣诞节凌晨,一沾枕头就睡着。可一睡着就做梦,永恒的考试梦,试卷发下来,一堆堆的甲骨文,从头看到尾,又翻了个面,通篇不认识,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她呆坐着扯着头发哭个不停。

导演救了她,不到中午他就打来电话把她吵醒了:“有约会吗?”

张乐约过她,但她拒绝了:“没有。”

“那多没面子,我安排帅哥去接你。”

“今天周六,我不上班,他捧999朵玫瑰也不能给我涨面子啊。”秦琪笑道,“是谁啊?”

见面才看到导演将他电影的御用演员都请来了,其中有两名正在北京拍戏,秦琪被服务员领到金鼎轩二楼时,男孩子老远就招手:“来!”

秦琪一看就烦心,男孩子太貌美,阴郁且慑人的美,像漫画。导演特地安排她坐在他左边,还冲她挤挤眼:“我为人不错吧?”又介绍,“你叫他阿伟吧,演阿川如何?”

男孩子才二十一,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青葱美色,秦琪说:“连小混混都帅得让人想死,你确定是在拍国计民生吗?”

吃完饭去唱歌,金鼎轩旁边是糖果ktv,门前人山人海,多亏信宇上周就订了包厢。导演对秦琪关爱有加,点歌时唤过阿伟说:“会唱黄耀明吧?点首《漩涡》,我们阿琪要合唱!”

秦琪瞪导演,贴着他耳朵说:“你这鬼样子,很像太子丹诶!”

信宇他们在唱快歌,包厢很吵,导演大声吼道:“谁?”

“燕太子丹!”秦琪吼回去。

荆轲赞美了琴师的技艺,不料那双美人手很快就被当成礼物,盛入白瓷盘端给他。秦琪中学时看了就在骂荆轲好傻,士为知己者死,可太子丹一个粗人,他为他去死,真糟心。导演开了一瓶酒说:“你想得美!”

哦不,她并不想得到他的美。在门外抽烟时,她说:“求你啦,别拉郎配了,当老女人是要讲究尊严的。”

“你不没男朋友么?”导演抽着烟。

一张嘴唇怎么能对任何人热吻,秦琪道:“很多年前,荆轲兄也是这样子被人给骗了,后来再也没回来。”

“哈哈哈!”导演一扫失恋的阴霾,笑声达观得很,“阿琪,我想通了,天下的感情都是荆轲刺秦,死路一条,只管享受成为太子座上宾的时刻就好。”

“除了个别人,咱们谁都不怕。世界太冷了,有人伸出手,那就抱一抱吧,没啥大不了的。孙大圣,看开点,向来好物不坚牢。”

“是。”导演说,“我们元月就回香港了,你若随时想去,我随时欢迎。阿琪……我不是拿你当合作伙伴,你也晓得,没有你我也能干成这件事,但我喜欢你这个家伙。我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做事,明白吗?”

秦琪动容,她和导演相识不久,但被他当朋友看待……可她不过是在他失恋的时候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四十多岁了,要在信宇他们面前有权威,陈定邦虽然是多年好友,但浪子是没有心的,他能向谁诉苦呢。秦琪的一席话像兴奋剂,给他注入了动力,歪打正着。

导演的声音很温婉:“阿琪,不去香港也没事,但在北京,你要想好,别太拼了。女人不外是朵花,总归有凋谢的一天,你也二十六七了,该考虑生儿育女了。嫁个有点钱的男人,管接管送,有自家的房子住,四季衣裳三餐好饭都少不了你。不必挤公交车,也不用受上司的气,被不三不四的男人评头论足,阿琪……”

秦琪捂住脸,导演留神看了一阵,没有眼泪从指缝间流出。她总是倔强,连哭都不肯,导演抱了抱她说:“我在香港认识很多朋友,你会找到爱护你照顾你的人的。大家都是成年人,对婚姻不会抱有太多幻想,但能友爱相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你想一想。”

阿伟见他们进去,很亲热地说:“阿琪,我点了好几首,一起唱?”

“我喝酒,你们唱。”人贵有自知之明,秦琪是不唱歌的,吃吃开心果和爆米花,喝点小酒,不亦乐乎。

年轻人的歌都唱得不坏,连导演唱起陈百强都技惊四座。光影明明灭灭,秦琪端着酒杯轻晃,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阿伟很面熟,一问,他是童星出道,在一部名叫《太极宗师》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露过两次面。他见她连他最早期的作品都看过,拉着她说:“阿琪,你可得跟我唱《英雄谁属》!”

《英雄谁属》是《太极宗师》的主题曲,她唱得不好,但会唱。江川的大四过得闲逸,和不同人马彻夜逗留在ktv里,她受邀去过几次,总半靠在沙发上看他。他坐高脚凳,唱歌时像年轻时的许冠杰,是很有几分风流意的,她最喜欢他唱《日本娃娃》,听一次笑一次。

他不大唱黄耀明,他说唱不好,更愿意静切地听,除非去看他的演唱会才会跟着大合唱,而且要买的票,前三排。但那是2002年,黄耀明没在中国内地开过演唱会,他尚未亲临。秦琪说:“哪年他在香港开演唱会,我们去红馆看。”

“我更期待他来内地,好的音乐要多多流传。”

“只怕那时你被生活里的破事淹没,想不起去看他。”

“或许。”他笑了起来,“情怀这样子的事,年轻人做起来才不矫情,中年人心硬,想不起关注他的动向,丢张唱片在车里听听算了。”

通常混到天光才返校,路旁的早点摊子支起来,占据木头桌吃水饺和面窝,有几回还喝到清澈的井水,那是在虎泉附近。

唱了一夜仍不倦,从卓刀泉经鲁巷走回学校,沿路仍在唱歌。当天是圣诞节的次日,空气很冷冽。晨光中他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秦琪仔细想半天:“你的名字,我的志向。”

“嗯?”秦琪是想吓他一吓,但她失败了,他只认真地问,“我的名字?”

早晨的阳光明净清澈,像他的眼睛,她说:“对啊,你看过《太极宗师》吗,吴京主演的,在重播,我室友追了好几天了。”

“没,怎么?”

秦琪悠悠然地笑着唱给他听:“千里江川,任我飞渡,这句够不够酷?”

“喔,是歌啊。”江川明显放松了,笑得好贼,“大有歧义,我还当你想冠以我姓,跟我的名字并排出现在喜帖上昭告天下。”

“哇哦,天赐良缘啊。”秦琪跳起来拍他的头。

她故意肉麻他,他不上当:“毛球,你不会的,你要走遍天下,我要偏安一隅,你才不想跟我走。”

秦琪讶异于江川竟会计划一毕业就回到小县城,和父母一同生活。她很吃惊:“你就这追求?何苦千辛万苦考大学?”

“考大学见世面,到时候了就回去建设家乡,不好吗?”他笑得油头滑脑,“我又不是女强人,你想看山山水水,我想要吃吃睡睡。”

江川的父母都是武汉人,水电方面的专家,客居江西小城万安近三十年了。那座小县城有着壮观的水电站,造福着全省人民,江川在那里出生,长大,随父母回武汉探过几次亲,但他总说,他的家乡是万安。

高考前填志愿,他征求父母意见,父母说天高地远都随他,可他的目标全是武汉的高校。武汉是他的根,他愿意用四年时光来亲近它,但四年将过,他斩钉截铁地要回万安。

江川念高二时,父母就能回武汉了,可他们谢绝了领导的好意,二十多年来,习惯了这一城的山水,不想挪窝了。是会记挂亲人啊,但大家生疏太久,居于一城也见不了几回,不如熟识的街邻更热络。人年纪大了,就只想在安适且熟悉的地方待着,万安可比武汉合适多了。

江川散淡说着从今往后,但秦琪不能理解,她无法理解。温州是地级市,想必比万安县繁华,她仍觉是狭小逼仄的所在,可是江川,江川要回万安。

“小城是我们的来处,但对我们的专业来说,它缺乏施展拳脚的空间……”她还想说点什么,江川制止了她,“好啦,我是远道而来的上访农民,事儿办妥了就回到乡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是一心想闯娱乐圈宁住京城地下室的小明星,道路不同,互道珍重吧。”

秦琪没法心平气和,她不理解,她想她永不理解,竟有人如江川,轻率将大好年华虚掷。她急切地跳起来想说服他:“你学的是光电子!你们有全国最高等级的实验室!你回去后,能忍受落后的设施吗?你在万安能做什么?”

江川厚颜无耻地笑:“饱食终日啊。”他又来拍她的手,被她打开,他再拍,她又打开,一个踉跄,站不稳,干脆自暴自弃地坐在冰凉的地上。她生气,她很生气,她想他一定会后悔,可他犹在狡辩,“毛球,选择无错对,顺应内心吧。”

他挨着她坐下了,在清晨鲜美的寒气中。

……阿伟递给她一只麦,她唱:“历经千辛万苦,只为换你芳心如故。”他配合地接,“热血尽化尘与土,只为博你嫣然一睹。”

导演和信宇等人都鼓起掌。唱情歌,年轻的人们都在唱情歌,她却像在木质楼梯上走,突然一跤跌到底,从2010年的北京一举穿越回2002年的武汉,惊魂未定地看到那一轮初初升起又大又圆的太阳,打了个寒颤。

融雪的街道脏,来往的路人诧异地瞧他们许多眼,他的朋友们早走到前头去了,她靠着他坐着,没有话,一直坐到浑身冰透。他拽她起身,天气很冷很冷,连牵手也总隔了手套,她穿了好厚实的棉袄,仍是墨绿色,像发了霉的面包,他将她的拉链往上拉,却半天拉不上。他叹口气,半蹲下来捣鼓着拉链,一气帮她拉到顶,还紧了紧。

围巾被他系得牢,有些勒,她也不管,一心一意和他吵着架,还凶狠地打他一拳,他不还手,叹了口气:“我怕吃苦,太辛苦的事不要做,又没使命感,活着只图开心自在,麻烦的事都懒得搭理。假想一下,不回万安,我会做什么:毕业去光谷工作,成为科技大军中的一员?或是读研,再读博,留校任教?再不然,远渡重洋求学,为绿卡而奋斗?”

在秦琪看来,哪一种都比回万安强。可江川问她:“父母呢?我最想要的生活便是跟一家人在一起,你没去过万安,别妖魔化它,它没有武汉光谷,没有气派的实验室,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周身环境,而是周身愉快。”

她木着脸不接腔,地上太冷,他拉她站起来,揉揉她一头毛茸茸的短发,很慢很慢地说:“毛球,我是享乐主义者,别跟我计较。”

秦琪喉咙哽住,她想骂他,但他的语气太诚恳,又长了好无辜的脸,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脱掉手套,狠命掐他的胳膊,恶意地想让他疼。掐得她的手都疼了起来,他不躲,任她发泄着。她突地泄气了,他也摘掉手套,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很低地说:“毛球,你很好,我们不要吵架。”

冰凉的她的脸,冰凉的他的手。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厉害,心里也疼得厉害,她总在榜单上看到他拿了奖学金,老师们也都喜爱他,偶尔还会让他给新生顶几节课。在他的专业的国家级实验室里,他能担任老师的助手——本校最好专业之一的高材生,他悍然放弃了保研资格,巴心巴肝地跟她说,他的梦想是回小县城!

回小县城庸庸碌碌,哪里开发了新菜式就滚去哪里吃,这就是他从二十二岁起的生涯吗?他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她想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晃醒,把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赶走,植入新的,可他哀恳她放他一马,她所有的话生生堵在嗓子眼,推开他的手,回寝室。

十九岁的冬天,秦琪被迫深切地跟残酷的事实相对:那样好的江川,竟是没出息的人,他不上进,随波逐流,她失望透顶。

男人们的歌都唱得好,一首接一首唱下去,导演见秦琪走神走得厉害,又把她喊出去抽烟,很歉意地说:“我不晓得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不啊,我喜欢。”ktv是很神奇的所在,置身其间,似乎连上辈子的事都能想起来。她很轻易就会对唱歌动听的人产生好感,比起许多堂皇的才华,会唱歌很像是不实惠的淘气,但总归是一项迷人的国民才艺。在校园里,她热爱唱歌,跑调也爱唱,总和多来米聚在一起喝酒,提着酒瓶子爬到天台,荒腔走板的这首歌还没唱完,那首歌已起了头,总记不全歌词,笑一笑,一晚上倏然过去。

导演抽很辛辣的三五,而秦琪在她的故事里,安排阿川抽大前门。他问:“我没抽过,有代表性吗?”

“顶出名的,我小时候我爸也抽的,还说很香醇的,头三口像在抽中华。你别笑,以为是啥自我安慰,它的广告词说,大人物吸大前门落落大方,我父亲年轻时常抽的,还篡改成大人物大多都抽大前门,很能唬人的。”

一说到电影,导演就又正经起来:“利用烟来说事,我的同行拍过《半支烟》,看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