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豪情面对万重胖
七岁时,秦琪无师自通学会了偷电。从此她树立了远大的人生目标,长大了要当科学家。
科学家很贪玩,和父母斗智斗勇,琢磨着接上了被父亲拔掉的电视信号线,照看不误。父亲回家一摸,电视机发烫,她被关进了厨房。
小黑屋只有厨具和电表可玩,当她无意识将电压联接片松开,导致电表停转后,对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可惜科学家文科成绩太差,英语常年考二十分,差点考不上大学。
高考前夕,准科学家秦琪焦虑得睡不着,蜂蜜牛奶或安定片统统没用。心一横,一瓶白酒尽数入喉,从而如获至宝,每晚被它放倒。
喝白酒的习惯被秦琪带进了学习和工作中,她天赋异禀从不上头,每每喝酒开工,干掉习题三千条。江川笑过她,别人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她却正好相反,嗜酒如命,谋取功名。
秦琪和江川的相识始于买酒,后来她和导演也是因酒结缘。她在工作上更是嚣张,一杯下肚,精神抖擞,连熬两个通宵写代码也不在话下。上司过来看到了,敲敲酒瓶说,当心喝出啤酒肚啊,秦琪就笑回去,乱哼句《男儿当自强》:“豪情面对万重胖。”
加班没劳务费,还不准人自备鸡血?大家都苦着一张脸生活,只她总笑嘻嘻的,吃得喝得,减什么肥。
从七岁起,秦琪为当科学家奋斗了十九年,到头来只当了个半调子的工程师,俗称程序员。第二十年时,她脱胎换骨,为一部“狙击温州炒房团”的电影呕心沥血,并假装是在为苍生请愿。
说来是机缘巧合,深夜放工,秦琪去吃东西,巧遇邻桌一干人谈论电影。项目已收尾,她喝得有少少醉意,邻桌笑语喧哗,当她又干掉一杯酒,终于有人来问:“小姐你没事吧?”
只要不过量,酒能使人开朗活泼话多好睡,秦琪亮一亮空杯,笑:“你以为每个人喝酒都是为了消愁?你要不要我冲你声泪俱下表个态?”对方一愕,随即笑了,“看来是酒鬼,不如过来同饮。”
那边有个中年男人端酒杯朝她示意:“人生都几得意架,唔好甘悲啦。”
他们当她在掩饰,都摆出开导的架势,秦琪提着一瓶酒走过去。她最讨厌向人解释,不懂拉倒。但酒不同,她爱酒爱了好多年,难道失恋失了好多年?不行,这误会大了,她这个人嘛,多少还是有点羞耻心的。
“酒跟金钱异曲同工,能壮怂人胆。我不擅长搞钱,酒还细水长流地喝得起。”讨生活不易,做研发尤甚,脑力消耗太大。连这路人都望着她枯草般的发丝祝她身体健康,秦琪喝尽杯中酒,微微笑了笑。
健康大约是个妄念,今朝的容颜老于昨晚,谁都一样。她吃了腿长的亏,在通往衰老的路上没控制好节奏,不留神比一般人跑得快了点。
后来便和这几个人聊起了电影,中年男人是香港的导演,拍过几部小众艺术片。票房不票房,盈利不盈利,他统统不在乎,只考虑嗨不嗨,但他手下的小年轻得吃饭。他这次来北京是想弄部在国际影展上大放异彩的电影,他的团队方可长治久安地活下去。
题材是策划好的“狙击温州炒房团”,当今中国老百姓谁不对这一组织恨得慌?煽动了观众的情绪,电影就成功了一大半。巧就巧在秦琪刚好是温州人,连日来,导演走访了被房价压迫得喘不过气的草根们,还到温州考察了几次,但他和编剧团队仍没底。
大学时,朋友们在接受奖学金时最爱说:“感谢学院,感谢我的父母,感谢导演和我们的tea我能获得奥斯卡奖非常激动,我爱你们。”然后作出一副手摁胸膛泪光莹然的样子,一路互称着影后影帝最佳男配回寝室。
秦琪喝着酒直笑,哎哟喂,世事是很玄妙的,有天竟真会认识一帮电影人。所以说,有些话不能乱说。
店堂的人不太多,秦琪视线正前方有一台大电视,在历数上世纪的经典黑帮片,画面转到《教父》,她被吸引。导演笑问:“你也中意《教父》?迷阿尔帕西诺吧?”
“不啊,马龙白兰度。”秦琪眉飞色舞地说,“你没觉得吗,他的名字本身就是四种好酒。”
“哦?”一桌人都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秦琪双眼盯住屏幕,慢吞吞地数给大家听:“瞧着啊,从左到右数一遍:马爹利、龙舌兰、白兰地和君度。”
坐在秦琪右手边的平头男人笑:“老孙啊,这酒鬼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众不同,人也好玩,兴许能为我所用。”
秦琪是很人来疯的性子,酒一喝话就多,尽管有做作之嫌,但男人大多都还是买账的。平头男人给自己倒了酒,满满的和她喝了一杯。他背光而坐,远远的单看轮廓,都知道是风流人物。这下坐得近,秦琪瞧着他,约莫不到四十岁,举手投足极富魅力。
导演姓孙,他转向座中不大说话的年轻人们:“我们写戏要注意,要写大众喜闻乐见的东西,写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写平凡生活里看得到血的那些。”
要到这时,导演才让秦琪有了点另眼相看的意思。之前她只以为这堆人吵吵闹闹,跟她印象中娱乐圈虚荣浮躁如出一辙,但多聊了几句,他竟和她想的不同。
电视上在播马龙白兰度拒领金像奖的轶闻,1973年,他找了个印第安小姑娘代他上台,还宣读了抗议美国对美洲原住民进行生存歧视和种族灭绝的声明。反骨仔的人生好快意,秦琪和导演喝酒:“为伟大的马龙白兰度先生干杯!”
不识抬举的浑蛋在庄重场合撒野,却撒得观众满心爱慕,导演趁机教育他年轻的团队,他们都是第一次介入到他的班子,尚搞不懂他想要的是什么,都很惴惴不安。导演说:“我想在我们这个戏里说些真话,踏踏实实赢得观众的心,当然,得把握好度。”
平头男人补充了句:“多想想他们想看到的是啥。”
秦琪又想起导演方才说的“平凡生活里看得到血的那些”,这才是直戳心窝子的刺痛,连她这个绝对的外行都跃跃欲试,暗自思量她来做电影,会捧出怎样的东西。
突然之间她有了一点点了解,那么多人都费尽心思朝影视圈里扎,除开名利,它算得上是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做电影的人和看电影的人都能体会到乐趣。
导演抬腕看了看表,向服务员要来遥控器换台,每晚零点都会有一档经济热点节目,他要拍赚取民间口碑之作,就得多关心国计民生。
麒麟啤酒很可口,比燕京更胜一筹,秦琪喝完一杯又去倒,电视上的官员对着镜头大谈楼市调控效果明显,镜头转到记者在某楼盘的沙盘面前随机采访的看房者,他们众口一词:“相信在政策有力的控制下,房价一定能得到控制。”
导演嗤了一声,平头男人笑:“咱俩在洛杉矶读书时,你喜欢北岛的诗……”
导演还未说话,秦琪低低地接口道:“我不相信。”
秦琪说的是北岛那首久负盛名的诗歌《我不相信》,恰是平头男人心中所想,他诧异地看着她,举杯和她共饮,“你也知道?”
“略知一二。”工科女秦琪只信赖公式和定理,没耐心看长篇大论,但她的确喜爱诗,生命里所有的况味尽在其间。
写相信未来的诗人疯了,写我不相信的诗人定居香港。平头男人陈定邦是导演的御用编剧,他们在美国留学时就认识了,导演所有的电影均由他担纲编剧,可“狙击温州炒房团”令他很伤脑筋,迟迟打不开局面。秦琪和他喝着酒,他随意问道:“若你要写这么个故事,会如何展开?讲讲你自己吧。”
“我?我这人要强又自恋,才不肯被你们看到我丑态百出的生活。”秦琪说,“我来编一个吧,来自小县城的女孩琪琪,大学毕业留在大城市,受尽了租房的罪,最恨在大冬天找房看房和搬家……”
她还没说完,导演就笑了:“这是感受,不是故事。”
“哦。”秦琪抓了抓头发,她于影视是外行,对编故事也没心得,一边听他们闲谈,一边转换思维,“一对小夫妻为买房发生冲突,女方强烈想买,男方……”
没说完她就住了嘴,他大爷的,俗之大成者,无聊至极。陈定邦笑:“像纯文学作品,也像电视剧的开头,但电影剧情通常是被异化被处理被设计的行为,秦小姐不妨往极端里想。”
“极端?一极端我就想到了犯罪。”
“犯罪也无不可啊,劫富济贫、除暴安良何尝不是在犯罪?观众都爱看。”陈定邦点起一支烟,“顺着你的话头往下走,可能会滋生出有意思的故事。”
“劫富济贫?我很爱看的。”
陈定邦循循善诱:“电影里要发生事儿,大事儿,开水滴进了油锅,哧啦一炸。”
“哦,这样说我就懂了些,就是要形成势同水火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对吧?”秦琪稍微有了点概念。
陈定邦是场面上的人,做过生意,有种不经意的霸气。当晚秦琪很受他启发,又给剧组贡献了几个点子,虽然不完善,但视角新鲜独到,导演和陈定邦都跟她投缘,力邀她加盟团队。
这是一些人眼里的好机会,求之不得。但秦琪更信任本行,不大愿意涉足艺术圈,只答应平日里走动走动,出出主意,见见世面。导演也不强求,双方客客气气地互留了手机号就道别了。
她是不当真的,酒中言酒后毕,不用放在心上。手机里、qq上、企业邮箱和微博的联络人数以百计,但时常联系的又有多少呢,太多人都已简化成一串数字和几个字符,长久存在,不被注目。
那么多以为一辈子不分开的人都成了陌路,何况一场萍水相逢?她连江川都走丢了。他们相识于许多年前,秦琪念大二,江川大四。当天清晨落小雪,她捞过一条红围巾捂住大半张脸,直奔南一楼做实验。
学工科或医科经常会在实验室待一整天,等她调试完毕,窗外已夜幕四合。另一张台子的哥们笑着提议:“手脚不慢嘛,一起去喝一杯?”
所谓喝一杯,也就是爬到顶楼的天台上,就着几袋简易的卤味吹牛八卦,兴起时探过身碰碰瓶子,清脆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