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是为了将她当成杀手锏来用。于越家、于阿白,都是为了天下,那——卒呢?
三年前,欧阳前往西南收茶叶,在路边的茶摊歇脚。他这个人最喜华服,走到哪儿都穿得不差,一伙贼人劫了一趟瘦镖,正骂晦气呢,看到他了,眉头一喜,扑上去抢劫。
欧阳武功一直不大好,带的几个随从虽然功力不错,但经不住对方数十人的围攻,眼看要吃亏,在一旁喝着粗叶子茶的卒闷声不语,跳了出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卒一剑光寒,风卷残云地帮欧阳收拾了贼人。欧阳瞧他喝的是劣质茶,将包袱推过去:“给你。”
包袱里是他此行所有的盘缠,价值非同小可。但卒却推了回去,只问他:“有肉吃吗?”
这个身怀绝技的蓝衣人饿了三天。他师从一位无名无姓的世外高人,师父仙去后,他独自下山游历,除了杀人,他什么事都不会干,又寡言少语,连看家护院的工作都没找着,饥肠辘辘,空负绝学。
明珠蒙尘龙泉夜吟,欧阳爱才,将他带在身边,一晃三年。三年间,卒兢兢业业忠心不二,是欧阳最称心的利器。但就是这柄利器,自作主张地带走了小明和她的爹娘。欧阳沉思着,一双眼瞳深如沧海:“他此举有何用意?我找不着他,又记挂你们,还好,你在这里。”
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暗夜疾行,累死了一匹马,只为赶来看我一眼,知道我安然,一颗心就放下来了——公子,告诉我,可是这样?
告诉我,是因为小明奇货可居,不能为旁人掳了去,还是因为——你惦着我?想着,就问了出口,真的,不怕他笑话,我问:“……你想我吗?”
欧阳将手一拍,蓦地反手扣住我的双腕脉门,再稍一带,我就又跌进了他的怀抱,被他的双臂圈住,他笑呵呵:“我这点粗浅功夫,对你倒绰绰有余。”
他没有回答我。
那么,我知道了。
算了,将来我用摄心术逼得他喜欢我,一天想我千百回,哼哼。我眼中升起一层水雾,反抱了他的脖颈:“卒来路不明,你没查过底细么?”
“查过,但他说自己是孤儿,住过的那座山终年积雪。我派人去翻过几次,未见异常。而且这三年里,他确实为我做了不少事,人很可靠,久了,我就再不生疑。”
我的手在他的后背上划圈儿,他的气息让人心安,我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农夫和蛇。”
“蛇冻僵了,是宠物,醒了,就咬人?”
“正是。”说话间我忽地发现他颈后有几处瘀青,掩在流水长发下,看不大出来,我一急,将他的衣领往下拉了拉,他还在开玩笑呢,“怎么,想吃了我?”
后背上,斑斑点点,俱是伤疤,都是新近的伤痕,红的紫的连成一团,我嗷地叫道:“谁下的手?谁!”
他看着我,表情很受伤:“技不如人,受点伤在所难免,男人没点伤那叫什么?”
“……莲花公子。”
风穿堂而过,他似笑似叹,抱了我一下:“朝三暮四不安于室,叫我以后怎敢放心娶你?”
“娶、娶我?”我结巴了。
他霍然起身,披了外袍就要出门:“路途中,我当然想你。”
他的语气极平常,譬如在说明儿要早起给白菜泼点粪。可我心中仍泛起甜意,想要他说得更直白无误些,好教自己安神定心:“你是想我,还是想到了我?”
他转过身来,眸光微动:“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就慢慢琢磨着吧。”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他凶我,我也不恼,他这一逃,已和越家撕破了脸,看情形是不会娶越天蓝了。不娶她我就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只要摄心术成功,我就能无敌天下了,哈哈哈哈哈。
当然了,我爹爹是个臭清高的人,而我从不和金钱美人过不去。他以他血荐轩辕,我必不会重蹈覆辙。对我而言,摄心术就是一部最伟大的书籍,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要练好它,从此和我的颜如玉,住进黄金屋。
我是自来熟,到后院和厨子做好了饭菜,又让他帮忙抱起一坛米酒,去找那些男人。人逢喜事精神爽,阿白竟也醒了,欧阳正和他说着话,我敲敲桌子:“开饭!”
莲花彻夜守在阿白的床边,半躺半坐在床下的小榻上,媚影妖红,仿若春睡海棠,明艳世所罕有。但叫我喜出望外的是阿白的苏醒,他歪在床头,墨发流泻白衣,他真美。我将木制食盒一样样地掏出来,首先就是他的:“殿下,给你熬了鸡粥,很清淡的,你先喝这个,哦,还有清炒菜心,也是你的。”
笑意卷上阿白眉目:“终于又能吃上石榴做的小食了。”
那一晚他说过什么?想忘也忘不了,但我们都能暂先忽略,是吧?欧阳已凑上来,拉过一只盛满薄荷牛肉的盘子:“我要这个!”
莲花打了个呵欠,字字敲在我心坎:“欧阳老弟,你认为一只风窟窿能吃牛肉吗?”回头对阿白笑,“都怪他幼时贪玩,不好好习武,我看他连九流钉耙汉都打不过,满身都是伤。”
欧阳这回倒很谦逊:“若不是从店小二手里买了一身破衣烂衫遮遮掩掩,我根本活不到和表兄你欢聚一堂的时候。”说着眼巴巴地瞧着我,“我有伤口,吃不了发物,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桂花藕片、金银小馒头、莼菜汤和红烧小排。”我将食盒递给他,心头一酸,“你快快好起来,我再给你做下酒菜。”
然后才是我和莲花公子的饭菜,我们什么都能吃,把个欧阳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嘟嘟囔囔道:“看来不学功夫不行,唉。”
我拿腔捏调地学他在草原上说的话:“武功稀松平常怕什么,小爷有钱,请上三千铁甲给我壮胆便是!”惹来他不满的瞪视,忙回瞪过去,“我瞧着你的衣服不差,店小二竟穿得这般齐整?”
他挑高了眉梢,语调已是往日的懒散:“到了泽州换回来了,见你还是要保持一贯的威仪的。”
“……威仪?你有过吗?”有一瞬我竟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忍想象他是如何辗转奔波遭受追杀受尽欺侮,他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心弦被绷疼,只能捡了不相干的话来说,却又把他给气着了,“菜做得不错,本想赞美你是月亮上酿酒的小娘子,但你待我不客气,那就贬作吴刚吧。”
“谁耐烦当他?”在我想象中,吴刚是个五短身材的小个子,我才不要像他。
阿白看我们斗嘴,微动了眉峰,似要说什么,莲花公子先开口了,清莹莹地凝望着他,如春水波光:“你身子不安适,我代你出战。”
敌寇来了,踏着雄浑的步子,他们来了。
阿白眼中有光在亮,笑得云动风轻:“我也是要去的。”
“读书人最傻,有人帮你打天下,你还死扛做甚?”万千星子从欧阳眼眸中升起,“战场上不需要武功盖世,我的骑术倒还不赖,杀几个敌人给你瞧瞧。”
阿白如兰般笑开,坚定而清倦地看着我们:“我何幸,识得你等。”
莲花朗朗道:“食君之俸,担君之忧,将来可要封个大官给我当当。”
“我也要!”此刻不敲竹杠更待何时,商人欧阳恃宠而娇,“我要良田千顷,黄金万石。”
阿白双眉淡展,笑意渐浓:“三只活宝。”
既然我也被划到活宝之列,当然要耍宝:“殿下,你应该说,准了。”
“好的,准了。”有什么在那双幽深眼眸中若隐若现,阿白看定我,“石榴,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直了直眼,钱财来得如此轻易:“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我的人。殿下,我要你们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待着,这就行了。”
三棵摇钱树都在视野里,我随时开口,还怕没钱花?小明运气不坏啊。
“胃口真大。”莲花斜挑凤眼看着我,“我可不奉陪啊,我是要走的。”
我和阿白同时问:“去哪儿?”
“一艘大船纵横四海,有美人伺候着抽鸦片,就那么漫无目的地飘到世间的尽头。”莲花倾身一哂,眸子里亮起一团星火,“咱只走水路。”
他将前路铺好,却又告诉他行踪,是存了盼头吧?如果他要找他,总是能找到的。亲爱的人啊,我一路上不断回头张望,多么盼望,你会阻止我去流浪。
你会么?
我曾经问过莲花公子:“他当真不知你的心意?”
莲花闭上眼,锁住最深的眷恋相思:“我技高一筹啊,小明,我很会装的。”
夜里我们四人在院落里说着话,谈起越天蓝,我很惋惜:“长得这么美,为什么要当坏人?”
到底是前未婚妻,欧阳对她还是顾念旧情的:“算不得坏人,各为其主而已。”
灯火一晃,照在阿白愁云深浓的脸庞上:“我本也以为,世事都能黑白分明。”
“我瞧着你就是那样的人,白衣黑发,宛若菩萨。”莲花公子喝得有点多,一声阑珊轻叹,将心意透露出尘,但阿白摇着头,“我不是菩萨,我有计较。”
“白梅染了血,也是白梅。”莲花公子淡淡一勾唇,“我难得夸你几句,你却总不领情。”
他是要趁今夜打开窗户说亮话吗,我急忙帮腔:“殿下,你的风华无人能争,看到你我就觉得很安定,我想莲花公子也是这样想的。我还记得那天在草原上,你把月亮摘给我,嗯,你也会有属于你的月亮,他对你赤胆忠心,忠贞不二,你……”
阿白望着我,抿唇而笑:“你还记得?”
“记得,忘不了。”
水汽弥漫了阿白温润的眼瞳,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我也记得。”
一时,风好静。欧阳今晚离奇的沉默,闷了半柱香的工夫,我心下奇怪,扭脸去看他,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莲花公子的右手边,见我看他,垂了眼帘,仍不说话。我推推莲花公子:“快,快开口。”
趁热打铁,他不会不懂,可他竟真的不懂似的,神情寂寥,话锋转向战争:“张子谦挂帅,欧阳是副帅,我当个先锋官,定要取了敌首项上人头。”
张子谦是泽州府的新任总兵,一个大傀儡。阿白眼中有澹澹流光:“你们帮我,我不担心什么。倒是宫中,父皇那边……”
皇帝不问朝政,朝廷是虚的,只要别有用心的人一动作,顷刻就能反转天地。皇帝现在是还活着,但谁知静妃和越天云会不会逼他饮下一杯毒酒?这可比暗含尘快速得多。坦白说,整件事里我最没想通的就是这个,阿白有仁心,但越天云是个狠角色,他完全不用顾及皇帝的生死,为何不速战速决呢?皇帝死了,康王即位,他当个摄政王,呼风唤雨,若是我就这么办。
可男人们都来笑我:“你能想到的事,他们会想不到?”欧阳的讥笑最大声了,“别忘了,本朝的王爷众多,康王即了位,越天云当个仲父,王爷们一看,咦,这都行?他行,我为何不行?反了他的!”
“自古新君登基都讲究一个‘稳’字,被拉下马了,再反回去可就难了。越家苦心经营多年,求的就是平稳。他们找你,也无非是想通过你让皇帝发话,先给他封个王爷当当,名分正了,再思后着。欲速则不达,他的江山得建立在一个尽可能公信的基础上。”阿白娓娓道来,“这些利害他们早有盘算,得把这些王公大臣们弄服帖了,形成了互相制约的关系,才能如愿以偿,坐稳了位置。”
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皇帝暴毙不是好方法,越家再狼子野心,也不愿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江山再壮美,值得如此以身犯险么?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若真是好东西,人人脸上都笑开颜才是,为何他们都是一副强打精神的厌倦?
我到了半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久久难以入眠。黑暗中忽听门一响,有人进来了,我的后领口在一眨眼间就被制住,脚下一空,被对方拖出房门。这手法我熟悉,遂不再挣扎,很配合地任杀任剐。
走出不多远,我被对方提溜着摔上了一张陌生的床,他杀气腾腾,怒眼圆睁地喝道:“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么?”
“什么?”我语塞。
“阿白送你月亮,你就收了?”他像个孩子般跳了起来,又急又猛,被人追得满地找牙也不过如此。
“你送也会收,我又没真的拿到手。”说不出口啊,月亮是他啊,他不知道的,我心上的月亮是他。
我解释了,可他仍未消气,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扯到怀里,然后——他张口在我唇上咬了一口。
有点疼,但又不是很疼,他的呼吸很粗重,凶恶地用舌尖撬开我的牙齿,吮吻缠绵。我的身子忽然软塌塌了,想推开他,却又那么渴望着他,紧紧地抱住他,松松地抱住他,牙齿在打战,不,是整个我都在打战。
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心底挠着,又痒又疼,我整个人抖得厉害,牙齿咯咯响。最终他离开我的唇,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看了又看,眸中有很多很多我所不明白的亮光:“怕成这样?不碰你了,生涩之极。”
不是怕,是……悸动好吗……
“不碰就不碰,稀罕。”他这句话真是诛心之论,我又不是一代名妓,曲意承欢仍能宛转多姿。焚心的火燃了起来,我愤愤地瞪他,整了整衣衫,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
欧阳今夜像个暴君,袖子一拂,案上杯盏碎了一地:“你敢走?”
“呀,我敢。”我不畏强权,喉中似血似气,拂袖出门。
门外风一吹我就清明多了,真要和他强辩我未必会输,胡搅蛮缠是我强项,可不知何故我懒得说了。真的,很多话,直白的,曲折的,猛然都不想再提。一句也不想再提。
这下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又到院子里坐下。坐了半天,忽觉身后有人一步步走近,我以为是欧阳,没回头。那个人慢慢走到我身后,忽地抱住了我,轻唤道:“石榴。”
我吓住了,是阿白。我挣脱他的怀抱,他并不强留,松开了手,凝了眉看我:“在想什么?竟也睡不着?”
风吹着他的衣袂,像是流淌的水波,他没有穿官服,头上却束着冠,好文雅的样子,好像水墨画。我心中一悸,绝世独立,如一弯瘦月,竟有这样好看的人。月亮——我总爱这么形容美好的男子,他不是我的心头好,但如果是,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简单些?
他的双目如月华澄澈,低道:“石榴,我自知风雨迷乱,朝不保夕,想对你作出什么承诺,却也只是空中楼阁。我思之良久,你若不喜欢纷扰,我愿弃了这大位,随你去。”
我为什么不喜欢?我喜欢有钱人,皇帝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我怎会不喜欢?他的语声太凄切,我忽然回忆不起来在我们最初的相识中,他是个坏脾气的皇族。眼下他对我是这么和风细语啊,有一股酸热在我眼眶窜动,我忍不住唤他的名字:“阿白,阿白,你做不到。”
这个世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乐只有自己明白。他若做得到,就不会自苦多年。他凝视着我,恍惚轻笑:“不,石榴,江山在我眼中不及你金贵。只是,我不幸生于帝王家,若得不到它,就会失去生存的权利。命悬一线,就是这个道理。可我这些天反复在想,若改了名换了姓,和你隐居于青山绿水,他们找不到我,时日一长,怕也会算了。”
我着急起来:“不行,天下若大乱,你我都无容身之地。殿下,不可以。”
“石榴,天下再动荡,总有一处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我们耐心些,多走一些地方,总能找着一个高山远水的村庄,丰衣足食,你说可好?”
他温雅的眉宇渐渐放出光来,先是伤怀,渐渐化作了欣慰,语声又太低,近乎于耳语,惹得我几乎就要点下头去,将他狠狠搂过来。
可是,他不是欧阳呢,那就不能够。欧阳对我再坏,也是我所喜欢的欧阳。唉,阿白明明待我更温柔,可我竟还是豁不出去,真愁人。
见我不吭声,阿白的神情黯了黯:“在草原上,你总对我说,阿白你放心。我当真把心放在你这儿了,你却又不要么?”
我做不到答应他,可是回绝的话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阿白不是别人,大战在即,他心中得有希望才行,这会支撑他活着,我……
一抹星辉移照在我们的脸上,在这呼天不应的夜晚,我与他抱了一抱。
活该我倒霉,不远处有人淡漠出声,波平浪静地说着利刃般的话:“猎鹰国已兵临城下。”
淡淡的初夏夜晚,欧阳和莲花相携而来,双双立在檐角下,扬着脸看着我们。露水凝华间,我望见了欧阳骤然一变的面色,这让我痛彻心扉地知道,我做错了事。
雪拥蓝关马不前,人生的至沧桑处,也无非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