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1 / 2)

第三章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云天擦亮了火折,拉着我的手走上台阶。我凝神望去,左右都是侍卫,防备紧密。

皇家真有意思,搁置宝物的地方却取名为静想阁,满目金碧辉煌,哪顾得上思想,更别提静想了。惦着云豹刀,我东翻翻西翻翻,云天问:“找什么?”

“随便看,随便看。”我才不说实话呢,免得打草惊蛇。

我连最底下的一层都搜寻了,也没发现云豹刀。云天也蹲下来,挑了几样首饰,笑道:“这一层不算值钱,你可以选两样。”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耳环和金钗,是要送给他的情人吧?可我既已是“男儿”,这些都用不上,直起腰,从第二层抓了一把匕首:“我想要这个。”

他把陈思明送的围棋搁在第三层,这意味着越上层越昂贵,我才不稀罕最底下的一层呢。我就想要这把匕首,将来回销金窟,云豹送大师兄,匕首送老七。

他失笑:“你倒不傻。但能放进静想阁的,都是好东西,再不值钱也不便宜。”微微眯起眼,看不出情绪,淡淡道,“都是陈思明这帮人搜刮来的,全在这里了。”

连我这种刚攀上高枝的人都会被送礼,何况是他?但这些宝物他和他爹他哥都用不上,白白堆着蒙灰,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有权真好啊,所以陈思明之流削尖了脑袋想当大官。他送礼,升官,送更多礼,升更大官,到时就会收回很多礼,连本带利,一鼓作气,全都收回。

云天最终也没让我拿走匕首,只说他另有用途。但最底下的一层全是女人用的首饰,我放在身边易露出马脚,便跟他约好,等我将来能做回女人了,就找他要几件,他答应得很爽快。

回东宫的路上,他叮嘱我,若再有谁打着幌子送我珍宝,我不得收下,但要记清对方的姓名。这很容易,过了两日我就收到了檀香扇、红木笛、镇纸和砚台,全是附庸风雅的玩意儿,送礼的人胡话连篇:“薛大人是斯文人,小小物事不成敬意,还望……”

销金窟的宝物也不少,但我无缘得见,没见过世面当然就估不出价值,但送给皇子身边的“大红人”的东西,哪里会是什么“小小物事”?这些人也挺煞费苦心的,我不是武将,没法送武器,又“不是”女人,没法送珠宝,只得牵强附会地把“斯文人”的名头指派给了我,显得正中下怀。

为了偷懒不练武,我花样百出随口乱说,朝廷的命官们更是借口成堆,比我可老谋深算多了。

更好笑的是一位五品官,送了几只碗来,说是敬我两袖清风,又怕殿下怪罪,就不邀我酒池肉林了。见天气转凉,又听闻我口味清淡,让我用它们随便盛粥盛汤喝,补补身子。

我爱吃鸡翅膀,口味半点不清淡。他好厉害一张嘴,硬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脸不红心不跳的,且不容我辩驳。若非有陈思明那副围棋在先,我差点要相信他说的了:“粗制滥造的碗颇拿不出手,但天朝历来倡导节俭,薛大人定会海涵。”说不定还会感动他贴心又质朴呢。

我问过云天:“若我吃肉不吐骨头,他们岂不是要吐血?”

云天嗤一声:“几样东西就能让他们血本无归?他能送你玛瑙碗,家里就有玛瑙山。你的两颗夜明珠掖得多紧,舍得送人吗?”

我想想也是:“要么我有一百颗,要么我送了就能换回一百颗。”

云天发话,莫敢不从,我把我的财运都挡在外头,尽管与它们聚散两依依。只有一回没忍住,见是茶叶就留了下来。茶叶嘛,再贵也不是珠宝,我就拆开了泡了一壶茶试了试。

是极清润的香,像桂花,比我在销金窟喝过的都好喝。我盘算过,若云天不反对,我就留下它,回去孝敬师父。他一回我就去问:“茶叶贵不到哪儿去吧,我喝了一点。”

他目中闪过微不可察的笑:“世上只有三株树,每年只产7两茶,你说贵不贵?”

“比那副棋贵?”

“贵数十倍。”

土包子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了何为皇族,何为草民,我一口下去,就喝掉了老百姓家多年的口粮。把我卖了也赔不起啊,我发着抖问:“怎么办?”

“以身相许。”他坏笑。

我脱口道:“不已经许过了吗?”那次我是受害者,是意识不清醒之下的举动。但现在我大脑清明,断不可应承。肯定还有别的办法,肯定还有,我多想想。

他低低笑起来,眉间带了几分傲意:“两情相悦方动人心魄,你另有所爱切切呼唤,我再趁人之危,岂非低格无品?”

“啊!真的?”

“真的,本小王秉承以德服人、以情动人的原则游走于欢场。”他答得甚平静,我看着他的眼睛,信了。只要皇子殿下乐意,多少女子甘愿投怀送抱,他确实没必要强迫于人。

我……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把手按在心口,半晌才平静了些:“那这次你也不许趁人之危,我欠你的钱会想办法还你的。”

“你很难还得清。”他眸色浓稠,牢牢扣住我的手,似笑非笑道,“别嘴硬,你会有甘愿的那天的。”

“走着瞧!”

“走着瞧。”

这之后我愈发谨慎,谁送我礼物都拒收,虽然心里在滴血。让一个贪财之人当官,并送他一块牌匾上书“清正廉洁”,以精神施压的方式勒令他油盐不进,实乃人间惨剧。

没多久,秋就深了,冬也来了。冬天一来,送来的礼物就更贵重些,紫金小手炉啊,给薛大人暖手用,狐裘披风啊,给薛大人挡风寒……我形容给云天听,他面容一寒:“这等毫无杂色的白狐裘,至少有一千条小狐狸丢了命……我哥畏寒,也有一件,用料却不及百分之一。”

“方大人对我好大手笔,我……”

云天出宫后,我情难自已地怀想那件披风。有了它,大师兄在雪地里练剑也不会冷吧……若偷偷地收下几样物色,不说与云天,是否可行呢?但我没胆量这么做,别人给我好处,我势必要还以好处,但我拿什么还?

不过我留了个心眼,对谁也不把话说死。日后离开皇宫前放出话去,捞上几笔再跑,才对得起那些“视富贵如浮云”的煎熬日子。

计划好了,心就定了,我抱着医书歪坐在树边看。正懵然时,忽听一声:“小师妹?”

颊上血管一跳,我扬起脸,是大师兄,穿素朴夜行衣,斜斜地背一柄玄铁古剑,掩不住铮铮铁骨。他沉水瞳中映出一襟星光,正俯身向我伸出手,我低呼,“大师兄!”

一只温热的手拉我起身,他身上有浓烈的烟火气味,却叫我心安。我问:“大师兄怎么来了皇宫?是来找云豹的吗?”

他略舒眉峰,避而不答,乌金眼眸粹亮,有煦煦暖意,只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带你去看烟花。”

说时便已带我飞掠,素带当风,飘然拂过宫墙的高枝。花雨纷坠间,我们已越过深宫,落在一处开阔之地。

长天寥廓,浓云肆卷。大师兄点燃了提早备好的烟花,嗖嗖两声,天空开出了一朵朵红的黄的紫的大花,忽而又变成了五彩缤纷的蜻蜓,我看得全身的血都沸了,转眸去望他。他乌发雾敛,正弯下腰点火,火苗耀动,他的眼睛亮如黑曜石,比这煊赫的烟花梦更像生命中的良辰好景。

忽地,数十颗小星星冲上了天空,炸在半空的图案像只金色大网。然后慢慢下降,如旋转的蝴蝶般,散成了万千金丝银线,光缕交织成了一个清晰的“欢”字。

云开月出之时,他送了“欢”字贺我生辰。溶溶光圈如光亮的甬道,直通向暮色深处,尽头站着我此生最最渴求的那个人。

神光耀目,像银河夜宴的琥珀酒,像玉帝手中的银盏,像玉碎宫倾时的金杯……我欢呼着去抱他,他亦环拥住我,手臂收紧,和我并立看着那个渐亮,渐灭,渐消失的字。

我有所悟,低声道:“愿将千日酒,长奉万年欢。”

他笑得疏疏寥寥,浓睫在颧弓上投下黑影。我看不清他海一样深的眼里,是不是卷起了层层波澜,只想将他抱紧再抱紧,从此永不落空。

却听得几声轻唤:“靴子!靴子!”

像被人当胸捣了一拳,我双臂一僵,怀内一空,这才发觉竟是梦境。留恋地睁开眼,想冲喊话的蚱蜢发火,劈脸给他一掌,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玉肤如脂的容颜。

蚱蜢吐吐舌,跑了,剩下我和陌生人相对。然而也算不得陌生人,多日前的月夜,我向白衣的他问过路,他的声音动听得让人如饮醇醪。

此刻的他潭眸如星,水裳迤逦,雍容中透出荏弱,是我见所未见的秀致之美。我心头撞鹿,飞快爬起来,问道:“找我还是找二殿下?他还没回吧。”

他容色是淡得透明的青白色,浅淡一笑,如春水映梨花:“不碍。你看这残局,可是这样?”

我拒绝送礼的人很简单,指着早摆好的残局道:“若能破解了它,在下就留下礼品,否则请回吧。”

推来搡去很麻烦,万一一个失手,可就鸡飞蛋打了,没捞着实惠还担了恶名,我可不干。以棋会友,也算对得住他们扣给我的“斯文人”帽子。

这个残局是师父出给我的考题,黑棋似弓形,把白棋团团围住,而白棋只有一个成活的眼形。乍看时,黑棋似是花几步就能至白棋于死地,送礼之人都像当年的我,欣然应对,却很快傻眼了。

白棋巧妙避让,防守做活,按后发先至的行棋顺序就能起死回生。于是每个人都败下阵来,他却能解开?我大惑不解地朝棋盘望去,倒吸一口冷气,他竟真的破了局!

这个送礼人不简单,我瞅了瞅他,手中拿着一册书,是要送给我还是送给云天?按连日来我目睹过的宝物估算,他这册书得是王羲之真迹才够分量。

他的棋术颇高,我解这个局花了大半个月时间,他竟在我小寐间就破了它。我顿生较量之心:“我们来下几局如何?”

“我正有此意。”他扇睫轻颤,目光像晨星,“见你在休息,本不想叨扰,但他们却……”

是,我仍想停留在那流水浮灯的梦境里。它或者不是梦,是我十二岁生辰的亲见,那个冬夜,大师兄为我燃放了风狂雨骤的壮美烟花,送给我一个欢字,他说:“小师妹,愿年年岁岁,花间酒前,欢笑如旧。”

但我没能对他说出“愿将千日酒,长奉万年欢”,只因我有怯意。而梦中,我告诉他了,但他会不会知道呢,我想表达的是——但愿人长久。

我是个胆小鬼,太多话语都是我想了千百回,却只敢在梦里说出来的。

四岁时,我遇见了那个身姿颀长高挑,修眉如长翎拂鬓的英气儿郎,六岁时我爱上了他,可我什么都不敢说。

六岁,我还很小,但谁又能说六岁的爱就必然是儿戏呢。老夫能发少年狂,小儿如何不能自比鸳鸯?

世上有个词叫大器晚成,也有个词叫青梅竹马。

……也许是六岁,也许更早,也许更迟,但一生中遇上注定之人,从不以年纪判定。汉武帝五岁时说要金屋藏娇,唐明皇花甲之年为杨贵妃昏了头。喔,这两个例子都是悲剧是吧,那不怨他们,谁叫无情最是帝王家?

民间多少两小无猜,做了一世和美夫妻。

七岁时,我住在明月山下。在风雨琳琅的初春时节,被老十一带去赏花,空谷清幽,一树一树的梨花清艳无双,是又白又香的、开花的雪。

我被美景震撼,回销金窟跟大师兄念了又念。尽管第二年我们就搬离了明月山,我却仍能见着梨花——大师兄在他独居的院落里,种满了我的花朵,香雪成海,亭亭如盖。此后无论搬去何地,推开他的柴扉,永远都是我心爱的梨花小院,我便在花香里读诗,晒太阳,等他远归。

逢上落花时节,拾起满院的花,酿成美酒埋在树下,到了冬日温一温再喝,最甘冽,也最绵长。某个和大师兄对饮的日子里,目光倥偬交汇之时,我竟有微醉之感,以为我和他必然如此生活一辈子,没什么会使我们分开,像师父和师娘。

师父有太多身份,是古玩商,是棋迷,是盗贼头子,但铁打的生意场流水的客户,铁打的棋盘流水的对手,铁打的营生流水的徒弟,只有当他是一个人的夫婿时,才朝朝暮暮不离不弃。

我若不想和大师兄分开,就得成为他的娘子。八岁的夜晚,我如是想。他喝着酒,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偷偷摸摸地长出了心事,我知道。

在销金窟,众所周知,大师兄疼爱小师妹,小师妹仰慕大师兄。疼爱不是爱,仰慕却是。不是他们以为的敬慕,而是爱慕,我心藏邪念,但不想对众人澄清,我只惟愿它仅属于我一人。

在我心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我占山为王自立门户,侍奉着我的爱人,有生之年,日夜相对。我们的生活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顺其自然,黄昏时在山头走一走,秋天时在空地上写诗,落雪时烫一壶酒送他。

我的心健步如飞,向着远方我的小城我的圣地。

念着大师兄,我初时下得恍惚。但对方的水平却是出乎我意料的高,圆融缜密,滴水不漏,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应战。

可仍是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他比云天厉害,比大师兄厉害,也比师父厉害,为我生平罕见。当然了,我生平活动范围比较局限,也就是销金窟方圆几十里内,罕见的事物太多了。但棋艺这一块,倒不夸海口,我家中那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是难得的奇才,连号称京城第一棋王的张子善去讨教都掩面而归,眼前人居然比他水平还高?

我可不能丢了销金窟的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再来一局吧!我不会再输得这么惨的!”转念一想,这话说得太被动了,改口道,“我争取不输!”

他静定而笑,恰如晨曦,玉指拈起一粒白子:“这回换我执白,你先行三步,如何?”

真小瞧人。我回之一笑:“连二殿下都愿赌服输,我又不比他面子矜贵,输就输,怕什么!”

第二局,我又输了。

第三局,我还输了。

完败。

我跟师父对弈都侥幸赢过几回,但面对他,我竟毫无还手之力。我不解:“你怎么这么厉害啊!那张子善也不是你的对手,哪有脸称第一?登峰造极的人是你!”

他又笑:“长居深宫,却无事可做,就研究棋局,久而久之……”

“我知道了,你跟我一样!我不爱练武,整天游手好闲,东看看西摸摸,久而久之,我认得山上大部分植物和鸟类,如数家珍!”可我师父却说我不学无术,可能我惟一被他认可的是还能背几首诗词吧。我武功稀松,棋艺有限,他却博古通今,瞧不上我,我也无话可说。

来人闲然如玉,沉然笑道:“……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他们?”我稍一想就明白了,他是指那帮夸我“以色事人”的朝臣和小厮吧。我顺口接道,“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随便吧。”

他点头:“你聪慧绝伦,又烂漫可喜,无怪乎他喜欢你。”

我和云天的关系被天下人误会,连这风骨清绝的人都不例外。我向来被云天耻笑笨拙,他却夸得甚有新意,我心情大悦,也吹捧了他两句:“你也聪慧绝伦啊,可叹却执念太深。”

他眸光如水,欠身轻问:“哦?为何?”

连这般清隽俊逸的人都看不开,竟也跑来送礼,想着官升一级,我大为惋惜,想开导开导他:“看你身子单薄,身体也不好吧?哪天我给你看看病。你们大男人就是迂腐,非要求个功名利禄不可,依我看啊,当到皇帝又能怎样?所有的房子和珠宝都是他的,可他不也躺在床上生着病吗?”

他笑了,如阳光普照:“你的见解倒是别致。”

拯救迷途羔羊,我责无旁贷,滔滔不绝地发表着伟论:“江山是他们路家的,你削尖了脑袋也只能当到丞相。可是君心似海,你纵然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一句话还是会让你掉脑袋,多危险啊,名利双收也提心吊胆,有钱也不能痛快花。”

他又点头:“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

这人周身洋溢着清贵之气,何必被官场的浑浊污染了呢。他很虚心,我很高兴,好不容易有了个仰慕者,信心大增,语重心长续道:“你看,你聪明,长得美,棋下得好,家境也不错吧?我若是你,就不当官了,出宫去开间茶肆。闲了找几个人下下棋,弹弹琴,自在又快活,比当官强一百倍。”

他低下头来,望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古人的诗句总让人心头柔和,我不自禁地和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一说出口,立觉失言,我竟和一位陌生人一唱一和,浓情蜜意起来。面上一红,忙顾左右而言他,便瞧见了他放在一旁的《论语》。这是诗集之外,我惟一爱看的古书,也许只缘于里头的一个小故事,我岔开方才的言谈,说给他听:“我最喜欢曾点,你呢?”

他的微笑荡人心魄:“我也是。别人的理想都是齐家治国安邦平天下,他却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喜欢曾点,也是因为这个典故。我望着他,突然对销金窟的那几架书心生感激,如果没有它们,我能和这位美人谈些什么呢?只怕会呆呆地瞧着他的容颜,失态又失礼。

灯光之下,他的笑意浸润眼角唇间,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我心痒痒,赶忙掩饰地翻开书看。竟是手抄本,是行书,笔势静美古雅,飘若游云。我猜这就是他要送给云天的礼吧,只晓得是好字,却看不出出自哪位大家之手,正待相问,云天回来了:“咦?哥,你来了?”

这声称呼惊得我头皮发麻,哥?我看看来人,又看看云天,这两人长得并不很像,却是兄弟?

我心中的谪仙,原是当今大皇子云杉。我反复思考过,探访静想阁却被檎,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怎会遭到伏击?会是白衣人设下的圈套吗?当今日他登门来访,我就已明白,不可能会是他。

死亡是横亘在他头顶的千盏明灯,随时崩塌,碎裂一地。他有一千种理由性情乖戾,阴郁怨毒,但他没有,仍保持着罕见的明朗微笑,像从不曾感受人间疾苦,世事风霜。这样的人,我怎可去怀疑他?

云天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我:“吃!”

是自宫外买回的豆沙馅饼,又酥又香,以往大师兄老买给我吃的,他竟也爱吃这个。我忙不迭地接过,一想到我竟将当今皇子殿下当成了送礼求官之人,还教导了半天,就赧然不已。

但瞧他的模样,倒没想着将这一出当笑话说给云天听,我就乐得装傻。只听到他说:“你要的《论语》我已抄录完毕了,可耽搁了你的事?”

“没有没有,好得很!”云天匆匆一翻,笑得很害羞,“我的字太见不得人了,多亏了大哥帮忙。”

这个人比我还不学无术,断不会突发其想学点文化吧。只怕是借花献佛,送与哪位红颜的,跟偷拿了家中的银子逛青楼的纨绔子弟没两样。这两兄弟的行事风格真如传闻的那样,大相径庭,天上人间。

隔天我又瞧见了《论语》了。云天破天荒地回得早,呆坐在院落里喝闷酒。小圆桌上摆了瓜果和清酒,对面半个人影都没,他却斟满了酒,连同《论语》慢慢推过去,还低语了几句,像在跟人对话,但哪有什么人?

蚱蜢他们在檐下站得笔挺,跟就近的人咬着耳朵:“二殿下醉了吧?”

“他还没开喝呢……”

还没喝就傻了?是中了邪吧。正要走过去,他又做了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抓起果盘里的核桃,一下一下地敲着,仔仔细细地剥出果仁装进盘里,推给对坐的莫须有。

蚱蜢等人哗地跑上前:“殿下,我们来剥吧。”

他摆摆手,喝退了他们,仍一下下地敲着核桃,抠出果仁堆进盘中,好久才攒了一小撮。他对着劳动果实看了又看,端起自己的酒大口大口地喝着,像个极年幼的孩子,欣赏着涂鸦作品,腼腆而自得地笑了笑。

院里的灯光暗,他大半面孔都隐在阴影里,只有那个孩子气的笑在发光。我站在树下,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像隔了千万里路,看一朵花开。

苍黄的烛火跳动着,映上他的侧脸,那一瞬,我觉出了他的孤单。

满满两大坛酒,他像渴极了似的,一口一杯。再好的酒量也经不起这种喝法,当他抱起第二坛酒时,手已在抖索了,却还强颜欢笑,和莫须有碰碰杯,说着话。

他是在思念某位想见却不能见的红颜吧,想来是个爱吃核桃的活泼女子。穿花快意的云天,竟也有温柔眷念刻苦相思的一面。他似明镜,照得我望见了自身,感同身受地体会着酸楚感,回不了的过去,见不着的人,不能预见的未来,我们都一样。

他是皇子,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却也有未遂的心愿……我们都一样。

我走到他身旁,拿过他的杯子,利落地一仰脖,干尽杯中酒。

喝多了的人都很迟钝,他呆了一下,醉眼迷蒙地抬起头,失了神志般。他就那样抬头望着我,望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灵魂出窍时,他开口了。

没有别的话,只茫然地问了声:“怎么是你?”

他在期盼谁?他等的人是谁?我不是那个人,便不能用她的杯子喝酒,那晚,我和云天共用一只酒杯,一杯接一杯的,痛快饮尽了深冬的酒。他的她,我的他,我们的心上人都不在身旁,真是英雄惜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