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杨门忠烈传 高阳 2829 字 2020-08-12

在谷中的何庆奇,从林震一行出发以后,就已拟定了行动的计划。他决定尽可能在这一夜脱困,一方面是由于声东击西之计,逐步收效,增加了他的信心;另一方面他认为能由谷底而上高山,哪怕遭遇强敌,力战而死,也比釜底游鱼般坐困在谷中好得多。

行动计划要根据各种情况来拟定。第一步要看林震他们上得去上不去。能上得去,便证明这条路确是一条路。

第二步要看林震他们是不是能从东面到达西北面?如果能够到达,就表示葫芦关的戒备不严。照他的估计,葫芦关经先前的一阵佯攻而又似知难而退的做作,可以使敌人误信危机已经过去,松弛了警戒。

第三步,最要紧的是看有没有信号,如果没有信号,表示林震一行“全军覆没”,那么,西北方向的情况就是不可测的了!不过可以猜想得到,对方人数一定很多,不然,自己这方面不至于一个人都逃不掉。同时谷底当然也还在敌人监视之下,想逃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唯有另作打算,或者怙守待机,或者力攻南口。只要有信号来,哪怕三个人都逃掉了,至少也可以证明西北方面的监视哨,已经不存在,敌哨的位置已为林震所占领。

现在听到发射的是响箭,更见得林震已控制了一切,所以明目张胆地报信,而且逃掉的只有一个人,等他回营报信,调遣大队来拦截,已是天亮以后的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唯一的顾虑是,南口之外,有大批契丹兵在,发现自己这方面的行动,可能会入谷追击。

这一层他早就想过,并没有万无一失的善策,必要时得牺牲少数人掩护大家撤退。这是他不忍心的事,所以一直没有宣布详细的计划,只做了一个提示:可能随时要突围,各人预备,保持精力。而此刻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

当断不断,必成祸害。他立即召集四名队长——两百多人自退入谷中,已重新编组,分为四队,由两名虞候、一名干当官、一名副军头充任队长。

这四名队长是知道林震这一行的任务的,两支响箭表示什么,亦都了解,原知今夜就要突围,此刻所要听取的,只是行动的步骤。

“我打算分三批撤退,第一批撤两队,第二批撤一队半,最后撤半队。弓箭手都集中在第二批,以防万一。”

何庆奇的计划是,第三批的半队,仍旧在南口最前面行疑兵之计,第二批在后面列阵,防敌人自南口冲入,便用强弓硬弩,将他们挡住,好掩护第一批撤退。

“第一批撤完,第二批跟着撤,这靠第三批掩护。不过,”他用很沉重的声音说,“第三批就全靠自己了,如果能够顺利撤出,便是大功。”

意在言外,撤不出就得牺牲在谷中。第四队队长立即答道:“我那里拨半队出来,另外半队我自己带,最后撤。”他紧接着又说,“理当如此,大家不要跟我争。”

他所说的“理当如此”,只有何庆奇了解。因为虞候参赞军务,干当官办理运粮补给等职司,都算幕僚,只有第四队队长这个姓朱的副军头,是正式的带兵官,那就理当他担任最吃重、最危险的战斗任务。

“这话也是!大家不必跟他争。”何庆奇又说,“第二批由我带,你们也不必跟我争。”

第二批是带领弓箭手。万一敌军冲入,掩护第一批,以及保卫自己这一队半,责任甚重,当然要由善于指挥作战的来担任领队,所以大家也都不敢跟他争。

“第一批由你领队。”何庆奇向第一队队长陆虞候说,“如果我走不脱,你代理我的职务。”说着环视其余诸人,表示已指定了继承者。

“是!”陆虞候很严肃地答应。

“分头去挑人!动作要秘密——要快——”

临时的编组,很快地完成了。最精悍而又善于白刃搏击的一小队,由朱副军头率领,挡住南口;弓箭手集中在何庆奇手下,在中路严阵以待;陆虞候带领撤退的一大队人,都是比较弱的。这就是说,如果谷中有变,抵挡不住,则精锐尽丧,逃出去的那批人不大中用,能够有何作为,就很难说了。

不过,这批人要逃出去,却因为林震一行驱除了契丹监视哨,算是移去了一个极大的障碍,行动相当方便自由。更因为留下了一根现成的钩索,攀缘亦不费事。陆虞候也是颇能干的人,身先士卒,缘绳而上,指挥先登的四五个人,挑选适当的地点,又放下两根钩索,等于一共有三条上岭之路,不消半个时辰,上百人都已脱困。不幸地摔落了两个人:一个脑浆迸流,当即丧命;另一个摔断了大腿,大概一则不愿受苦,再则不愿成为全队的拖累,竟用随身所携的短刀自戕了。

这就该轮到何庆奇的弓箭手撤退了。事到临头,他却有些踌躇,派人将朱副军头找了来说:“已成功一半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倒也想走。上岭去转败为胜,说不定还可以好好干一场。不过,我不能走,一走就露了马脚,反而‘引鬼进门’。敌人在谷外看得很紧。”

“那,我们走了。你又如何?”

“看情形。”朱副军头说,“请将军将弓箭留给我。”

“那当然。”何庆奇留下三十把弓,三十壶箭——朱副军头的人,只有那么多。

“将军!”朱副军头问,“下一步的打算如何?”

这就难回答了。现在只求脱困,岭上的情势还不大明了,自己弟兄的体力又是如何,要看各种情况才能决定进止,或者突袭葫芦关,或者觅路回营。

想了一下,何庆奇老实答道:“此刻我说不出一个究竟。不过,我在岭上一定留上步哨,等你上岭,跟你联络。你多保重!”

“是了。”朱副军头说,“将军珍重。”他紧接着又问:“将军,我这里一共二十八个人,连我一共二十九,名字你都记得吗?”

听得这话,何庆奇悚然一惊。他懂得朱副军头的用意,这二十九个人断后,预备牺牲在谷中了!将来奏报旌奖,如果遗漏一个人,怎么对得起在天的忠魂?

这一点何庆奇是疏忽了,不过可以补救,却不必承认疏忽,免得影响士气;“我当然都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说,“为了确实起见,再重新核对一次。”

此时此地,并无纸笔可以记载,但多派几个人记忆也是一样。何庆奇指定左右数人,每人各记最后扼守的健儿数人。这要花费一些时间。等记认明白,朱副军头不敢再耽搁他的工夫,连连催促,从速上岭。

经过这一番患难,同袍的感情,越觉深厚。何庆奇心里在想:两百人绝处逢生,能够脱困,独独这三十个人不能不牺牲,无论如何是件令人不甘心的事。所以一面督促大家缘绳而上,一面念兹在兹地在思索,怎么样能让这三十个人也安然撤退。

一直到都上了岭,还未筹得善策,而自己所领的这批人,何去何从,却必须做一决定,因而不得不抛开谷底,将心思用在应付眼前。

于是他先观察环境,往前望是葫芦关,往后望是敌人的营盘。右面山峰起伏,似乎绵延无尽;左面就是谷底,遥望对山,影影绰绰似乎有一两条人影,当然是林震一行,突袭得手以后,留下人在看守着。

然则,林震呢?他自语着:要设法先跟他取得联络才好。

这是初步的一个决定。看看天上,照北斗星的方位来说,即将日出。天光一亮,一百多人这样大一个目标,过于显豁,必为敌人所发现,那时再觅路逃避,就嫌太晚了。

转念到此,相当焦急,一急急出了一个主意,不暇多作考虑,将陆虞候找了来,断然下令:“咱们硬夺葫芦关!”

“是!”陆虞候问道,“怎么夺法?请交代下来,好赶快动手。”

“只有见机行事。先往前走,到关前再看。”

说着,他与陆虞候走在前面,一百多人跟随而进。到葫芦关已清晰可见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这是太阳将升上大地的征兆,时间真的不多了!

“停步!”陆虞候突然喊道,“前面有人。”

何庆奇也看到了,只是天正暗,影子若隐若现,辨不清敌我。“不要莽撞。”他按住陆虞候正在抽箭的手,“也许是自己人!”

陆虞候被提醒了,倒惊出一身冷汗:若非何庆奇制止,冷箭一定会伤了自己人。

于是手从箭壶上移开,轻轻拍了三掌,这是暗头里招呼自己人的信号。果然,前面也回了三下掌声。

何庆奇松了口气:“好了,联络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林震?”

大家都站着等待,等那条影子渐近,何庆奇首先看出,身影挺拔矫捷,纵跃轻灵,十之八九是何小虎。

果然,一声:“爷!”带着欢笑扑到面前的,正是何小虎。“爷、爷!”他不知因何兴奋,又笑又喘,以至于话都堵塞在喉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