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杨门忠烈传 高阳 4333 字 2020-08-12

熊大行已经肃清了河岸南面,集中俘虏兵器、清点战果,斩获甚丰。但欣喜中有忧虑,何庆奇孤军深入,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因此,一得到赵如山的报告,证实自己不幸而料中,只恨得连连跺脚——恨自己应该跟何庆奇调换任务,就可以见机而作,绝不至于深山失陷。

然而不是如此,又何能发觉敌人的后援已经到达了?真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见得何庆奇的冒险有益全局,也因此,不管论公论私,一定要设法救何庆奇。

熊大行略略考虑了一下,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悬出赏格,招募死士,入山援救。能救回何庆奇的,赏花红一千两银子,呈报上官,奏请朝廷,小兵升为军官,军官请加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报名的有十来个人之多,熊大行还得挑选一下,人数倒不宜过多,必须精壮机警,肯冒险犯难的才合格。结果,挑了五个人。

“连我一共六个。”赵如山振臂而起,“这条路我刚走过,情况也只有我晓得。”

“如山,”熊大行歉意地笑道,“能由你带去,再好都没有。说实话,我心里是这么想,只是你太累了,又立下大功,似乎应该让你休息。”

“熊将军,”赵如山说,“何将军是我的长官,待我很宽厚,我当然要去。现在熊将军又这么说,我更要去。不过——”

他虽迟疑着不便出口,熊大行却了解他的未尽之言:“我知道,我知道。此行甚难,能够救回何将军,叨天之幸,不然打听个生死存亡的消息回来,仍然是大功一件。”他又激励那五名死士:“赵如山一个人料理了四个人,只要胆大心细,一定能够成功。你们好好去吧,我等着替你们庆功。”

等赵如山一行辞别出发,熊大行也随即过了河,只是他的直属部队,仍旧留在南岸,要过河视察了情况再作道理。

等过了河,孙炎星上前迎接,首先表明,何庆奇安危未卜,他这一支人马的行止进退,听候熊大行的决定。这是愿意接受指挥的表示,熊大行自是欣然接受,同时征询他对防守的意见。

“将军未到以前,我已经大略察看了一下地形。这里前有高山,后有大河,中间的地势平坦,只有几处小山头可守,但也只挡得一时。所以,照我的看法,不是进攻,就是退守,绝不能驻留在这个地方。”

熊大行一面听他陈述,一面纵目四顾,也觉得一大批兵马单摆浮搁在这空旷之地,成为虎落平阳之势,大为不妥,因而深深点头。但进攻还是退守,却无从判断。

就这时候,一名小校带来一个老百姓,约有四十岁年纪,虽是庄稼汉的打扮,却生得很精明能干的样子。

“将军,”孙炎星指着那人说,“这是我派人找来的向导。”

行军凡到一处,若非熟悉地势,必须先觅向导。熊大行正要找这样一个人,好了解情况,决定方略,便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本地人?”

“小人叫陈德贵,世居本地。”

“那么,这里周遭的形势,一定很熟悉了?”

“是。”陈德贵从容答道,“方圆五十里以内,什么山、什么水,小人都熟悉。”

“好极了。”

熊大行预备细问,便下了马,就在树根下坐,招一招手,让孙炎星和陈德贵围着他席地坐下;同时吩咐卫士在十几步开外警戒,防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这座山叫什么山?”

“叫重门山。”

陈德贵用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重门山的形势。当然简略又简略,无法看出什么来。

“入山的路有几条?”

“好多。”陈德贵答道,“总有七八条。”

“从北面上山呢?”

“正北只有一条。”

“只有一条?”熊大行惊喜地说,“这样说,如果北面有敌人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是的。”陈德贵很清楚地答道,“只有一条。”

熊大行心里在想,这就有制胜之道了。若能侧面进攻,绕越敌后,截断那条归路,辽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仔细询问探索之下,果然问出一条路,由重门山西面入山,有一处山洞,名为九曲洞,是通往山北的捷径。只是九曲洞中,弯弯曲曲不见天日,而且蛇虺盘踞,极其危险,所以名为捷径,实在等于死路,绝少人行。

有路就行,艰难非军人所畏。熊大行当即着手挑派先锋,一共是五十个人,由孙炎星亲自率领,携带干粮、绳索、短刀、火炬、旗帜,由向导率领,入山去勘察九曲洞。

“孙副都头!”熊大行详细指示此行的任务,“你此去要做两件事。第一件是在北面入山的要隘上,布设疑兵,要在树木繁盛的山头上,多张旗帜,让敌兵惊疑不定,怕归路会断,可能就此退兵。”

“是!”孙炎星想了一下又问,“如果遇见少数敌人,有把握可以歼灭,那么,请示将军,能不能动手?”

“这要看情形而定。”熊大行说,“自己虚实不能为敌所知,这是一定要守住的宗旨。照我看,最好将他们惊走。”

“是。”孙炎星说,“请问第二件。”

“第二件是探察九曲洞的情形。去的时候要快,越早到越好;回程不妨从缓,细细查勘。这件事也很要紧,查得越详细越好。”

孙炎星懂得熊大行的意思,是要看看九曲洞是否能开辟成为一条能行大军的捷径。这对眼前没有影响,但放远眼光看,将来对付契丹,大有用处。为将之道,就要有这样深远的打算,才能为国家建立大功。

“我理会得将军的深意。”孙炎星提出进一步的办法,“此去为求早早赶到,不能多携干粮什物。回程怕受给养的限制,不能细细查勘,可否请将军另派后队接应?”

“可以。等你一出发,我马上再派队携带军需去接应。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等你回来的时候,大队可能已渡河扼守,那时候你自己绕道回白马岭来。”

“是。回程我分为两军,先派少数人赶回来报告情况,我自己带领大队慢慢勘察。”孙炎星又说,“最好西面入山之处,能设一处联络的地方。”

熊大行接纳了建议,指派一名叫白学登的干当官随同出发。当天赶到西面入山之处,找到一座荒凉的土地庙,决定就用它作为联络的站头。

这时当地的乡约已经得信赶到。他是听说有一批军队开来,不知要干什么,特地赶来探问。荒僻小县的人,没有见过世面,只知道军队难惹——五代的军队,纪律极坏,草菅人命,不当回事,所以这名乡约见了孙炎星和白学登,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大清楚。

见此光景,孙炎星心里有所警觉,必须先去除此人的疑虑,才可以得到他的充分支持,因而和颜悦色地请教姓名、身份。

“小人姓马,是这里的乡约。我们这个村子叫飞凤村,名字很好听,地方苦得很,只怕没有什么好东西能中各位军爷的意。”

这显然是误会了,孙炎星摇摇头说:“马乡约你弄错了!我们是大宋官军,讲究秋毫无犯,绝不会乱来。如果要向你们采购些什么东西,也一定照市价付钱,你们放心好了。”

马乡约怎么能放心得下?原以为到的是北汉的军队,不道竟是大宋官军。“原来是——”他很吃力地说,“不知大宋官军是长驻在我们飞凤村,还是过路?”

孙炎星了解他惊异的由来,宋军在他们看是“敌人”。只要他们心里存着这个念头,就会处处抗拒,这非得下一番说服的功夫不可。

“马乡约,你祖籍在哪里?”

“小人的祖籍是河南。”

“这样说起来,我们是一家人,都是汉人。汉人与汉人哪里会成仇敌?你不要忘本!”

“小人不敢。”

“我想你也不会。河东之地,原来就是汉家天下,北汉不肯归附,我大宋天子,已经发兵讨伐。官军绝不会难为百姓,你尽管放心。不过,这场仗打得长,打得短,甚至于打不打得起来,都要看河东百姓是不是深明大义。”

“军爷!”马乡约答道,“你老说的话,我不大明白。”

“一说就明白了。北汉绝不是大宋的对手,只要北汉主张顾全百姓,归顺宋朝,河东的战祸就可避免;倘或北汉不服,勾结契丹入寇,那时兵连祸结,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老百姓就有苦头吃了。”

尽管孙炎星一再声明军纪严肃,绝不骚扰,马乡约始终将信将疑,直到他要求雇用十名熟悉九曲洞途径而身强胆壮的夫子,并取出五十两银子作为预付的工资时,马乡约才知道大宋军队与众不同。疑虑一去,随之而生的便是敬仰,满口应承着,高高兴兴地去了。

过不了一个时辰,领来十个人,九个精壮汉子之中,夹杂着一个枯干瘦小、面有病容的老头子。白学登性子比较急,一见就嚷:“这个人怎么行?回去,回去!”

老头子果然掉头就走。这一转身之间,让孙炎星看出异样来了。此人的步伐,灵活有力,记起“人不可貌相”的格言,赶紧留住。

“嗨,嗨!”他亲手拉住老头子,“不是说你,你不要误会。”

马乡约点点头,是那种佩服孙炎星有眼光的神情。“军爷,”他说,“这个张老憨,人生得不起眼,大有用处,要穿过九曲洞,非他不行。”

听这一说,白学登自悔鲁莽,涨红了脸说:“我原是怕他吃不得辛苦。是、是好意。”

“也难怪!”马乡约说,“张老憨生成这个样子,其实很吃得了辛苦。两位军爷要叫他们干些什么,请分派吧!”

“好,好!等我先跟张老憨打听打听九曲洞的情形。”孙炎星拍拍他的肩,“要仰仗你了。”

“军爷,”张老憨开出口来憨态可掬,“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呢?”

“九曲洞是陷人坑,进是进去了,也许迷路出不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活活饿死在洞里,太冤枉了。”

听口气是有意如此说法,果然有入无出,马乡约又说什么“非他不行”,想来是刚才白学登言语得罪了他,故意拿一拿乔。

这样想着,孙炎星便堆起笑容答道:“本来是去不成的,有了你就不同了。我一共五十个人,连我五十一个,都听你的指挥。”

张老憨双眼一张,精光上射,越发看出他是异相。“军爷,”他很认真地问,“你真的愿意把人交给我?”

于是张老憨当仁不让地,真个发号施令了。首先要备办必需的器材用品。“最好拿笔记下来,”他说,“不然少一样就不成功。”

这是白学登的差使,他会写字。取出随身携带,专为行军而设计的一套笔砚,伸纸濡墨,看看张老憨,等候吩咐。那神态真是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了。

“麻绳一百丈,小铃铛五十个,大铃铛五个,风灯二十盏——”

“慢来,慢来!”马乡约着急地摇手,“老憨,你开出口来,先想一想,办得到的说;办不到的,免谈!你不能害我。”

“这一说就去不成了!”张老憨双手一摊,大有甩纱帽的味道。

“这样吧,”孙炎星急忙转圜,“先写下来再说。”

于是张老憨接着再报物品名称,白学登一一照写,写完点一点,不多不少,正好十样。

“马乡约,该你来看了。”孙炎星说,“照数给价,不少不欠,就是要快。”

“只要采办得到,我一定效劳。等我先想一想。”马乡约说,“铃铛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