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二次暑假(2 / 2)

岛上来信 胡子 2163 字 2020-08-11

大概过了十多天,学校老师、领导们也放假了,很少人来店里请客吃饭,生意一下子暗淡下来。老板让厨房把剩下的菜全部做完,满满一大桌,请员工吃了饭。之后去唱歌,我能唱英文歌,他很喜欢我的样子,拍着我肩膀说:“小伙子,将来要在这边找工作,你告诉我,我在你们学校也认识一些人。”我那时候总想着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只是很感激地谢谢他的好意。

那次回家以为是最后的暑假,倒也闲得住。有个已经参加工作的高中同学半夜给我发消息,说:“我好累,想回家。”这让我更珍惜在家的日子。乡下年轻人少,奶奶也不再种田。我白天窝在家里上网,黄昏去副坝散步。夕阳照在身后,下沉得快。脚下水面延伸至远方,金黄色云朵缓缓移动,狗在不远处吠,有人挑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夏天就要过去了。

还能过最后一次暑假,是后来考了研究生。

这趟回去,叔叔家的两个小朋友在家,叔叔也在。家里热闹很多。小朋友在外地出生,上完幼儿园才回乡下,如今在县城上小学。他俩颇有些城里人的习气,从不出去找小朋友玩。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出去,他们说太阳太大。

有几天太阳的确大,推开堂屋门,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也不敢出去。几天后下了雨,连续阴天,我背着相机出去瞎逛。竹子花枯萎了,栀子结了青青的果子,羊米饭能吃了,茅栗还没裂开,茶籽结得很厚,枝头垂下来,一副辛苦的样子,还是绿色的壳。

我家屋顶望下去的桐梓湾和水库。

走到大园里,大园里很多年前就没有了。建了猪厂,后来猪厂老板连夜跑了,猪厂空了,剩下残垣断壁。附近只有一户人家。开伯母看见我,喊我过去坐。她中风八年,现在能勉强照顾自己。儿子、媳妇、孙女都在长沙做事,每月回来一趟,置办好柴米油盐又出去。大园里平常没什么人去。她的充电器被雷打坏了,电话打不通,她托我去镇上帮忙买一个回来。我正好想去镇上一趟,可以走走路,拍点东西。温吞吞的天。走到戴家大屋,大汗不止。山腰视野很好,可再往远处就变得灰蒙蒙的,看不见山的轮廓。

到镇上手机店,问充电器价钱,老板娘酝酿一下,我以为她要黑我。

“八块钱,你也帮忙,我也帮忙。要得不?”

“当然要得。”

婆婆还以为要十块钱呢,她会很高兴的。

夜里,叔叔说导山有戏看,问我去不去。叔叔喜欢看花鼓戏,他讲益阳班子唱得最好。益阳话和宁乡话相像,听起来亲切。我小时候看见戏子只觉得害怕,也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机会再看,我是完全不懂戏的。这一次却觉得很有意思。天皇星敌不过王英,王英不再赶尽杀绝,唱悲悲切切那几句十分好听,可惜我记不全唱词。我上初中时班上有个女同学会唱,她家里穷,学几句戏,正月里跟人出去打花鼓,挣点红包钱。她唱得最多的是《补铜锣》《刘海砍樵》。《补铜锣》是蔡九哥和林十娘的故事,我在电视上看过。一开头蔡九哥敲铜锣,喊:“收割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家鸭小心。”印象很深。《刘海砍樵》几乎每个小孩子都会唱。一问一答,我最喜欢胡大哥这一句:“我看你就硬像的她啊啰。”方言里不用“硬”这个字,发“nie”的音,听起来好笑。正月打花鼓并不受人欢迎,叫“讨米花鼓”。很多人家一听到锣鼓响就赶紧关门。有时花鼓队走到大门口了,实在不好意思关门,只好让他们进来唱几句。要放鞭炮,要封红包。这些年大家手头宽裕了些,家中长辈过寿,也愿意花一两万搭戏台唱一整天。

《庵堂认母》里的徐元宰,长得真是标志。

第二晚我们又去王家冲看了一场戏。经过树山坳,几个娭毑和堂客们在地坪歇凉,叔叔认得她们,也晓得她们爱看戏,把她们喊上车。一路开车,一路说从前夜里骑摩托车去偕乐桥看戏的事。冬天,四五辆摩托车一起,骑十几二十里那么远,为的看一场戏。说起过往的日子,叔叔很兴奋。

这一晚有场哭戏,动情之处,演员眼泪直流。这时候主人家是要打赏的。回来时听这几个堂客们说,她们不敢看哭戏,尤其不敢坐在正台下,怕煞到。上一辈的人特别信这个,我听她们讨论,觉得新鲜。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意识不到这样的煞气了。

暑假快结束时,是我生日。这天叔叔带我们去镇上买蛋糕。我并不喜欢吃甜食,两个小朋友比我还要高兴。“哥哥,我要巧克力。”“哥哥,我要水果。”刚下车,看见炸兰花干子的,每人买一块,站在街边就开吃。天热时没人出来摆摊,这几天天气实在是好。眼看葡萄上市,叔叔订了二十斤,他要做葡萄酒。我们并不爱喝酒,只是看他欢喜的模样,大家表现出一副支持的样子。最后买了一条草鱼。草鱼肉厚,我喜欢腌几天再吃。

中午叔叔抢着要做菜,他做菜时好时坏。头天做辣椒炒牛肉,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吃了三碗饭。这天却做得很差劲。大家默默吃完一餐饭。到晚上我不准他再做了。

看戏,散步,做饭,手里还有一份翻译的工作可以做,这一次比以往的暑假过得都要充实。然而有天终于接到老师的电话。他问我实验进展如何。他是知道的,刮了一次十七级台风,我在乡下花了半年时间做的贝苗一个不剩。他责怪我不该回家,应当在台风后去海上捞贝。我一时语塞,想起小时候暑假结束作业还没写完要被老师骂的情形。暑假总是有忧愁的啊。

注:严格来讲,这是最后一个暑假,标题用《最后一次暑假》更恰当,但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好看了一部十分喜欢的日剧,叫《倒数第二次恋爱》,说的是一对年龄加起来超过100岁的中年人恋爱的故事。既然恋爱没有年龄的限制,我想暑假也不会的,现在我还很年轻,往后还会有暑假那样快乐的心情,就算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祝福。

想看透,云层的背后是什么,走在熟悉的巷子口,你曾陪我。别再说,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太多,就算是一句轻轻的,保持联络。眼前的天空泛红,像是离别的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