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一向平静淡然的道心兀自荡起一阵痛心,世间最悲哀之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而曾经她竟然对他竟是那么冷淡,每次她那么决然的转身离开,无视父母在身后那复杂而担心的表情,难道修道果真要摒弃亲情爱情的牵绊吗?难道修道才是无上大道,而孝顺父母,一家人愉快的生活便是执迷不悟么?
她心中一时混乱,看着面前父亲满面沧桑的老脸,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的女儿,父亲这生对不住你!只能期待下生你还做我的女儿,等到那时,父亲绝不会再次失职,父亲会看着你从一个娃娃慢慢长成一个亭亭少女,再亲手挽着你的手臂将你送进教堂,看着你结婚生子……”忽然他猛然停住,口中剧烈的咳嗽起来,身旁的江母已经是满面泪水,连忙扑上来轻抚着他的胸膛。
瑶光心中一痛,她想要安慰父亲,然而这一生她都没有轻声细语的说过软话,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
江云峰呼吸越来越急促,握着瑶光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颤抖,忽然他瞪大了双目,口中模糊说了一声“对不起……”,瑶光觉得他们紧握的那只手忽然一松,江父身体无力的瘫了下来。
“云峰……”江母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恍若一根针一般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她喃喃的叫了一声:“父亲……”,心中是被撕裂般的疼痛。
江母哭喊着,声音哽咽而悲痛,她紧紧扶着浑身无力的母亲,忽觉手上一沉,母亲已然哭晕在她怀里……
病房里突然静了下来,四周除了仪器“滴滴”的响声,只有一片苍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病床和被子,还有父亲身上那苍白的病服。
看着已然没有灵魂只剩一个苍老腐朽躯壳的父亲,看着她白发苍苍昏迷不醒的母亲,她心中陡然一种涌起一种苍茫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我毕生所要追求的?倘若这是我的追求,为何此时我心中会如此难受?
难道我抛情弃欲,每日里入定参悟,到头来只得到了这个结果?
她陷入一种茫茫的虚空,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寥落,周围是一片虚空和黑暗,她毫无着落的漂浮在这虚空中,似乎是一抹只剩一股执念的游魂……
须臾间,不知是何时,不知是何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是一秒一分钟?还是已经千万年,周围忽然一声叹息,“瑶光,瑶光,你为何执迷不悟?”她蓦地清醒过来,那是师傅的声音,她突然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喊道:“师傅师傅,你告诉我!难道这就是我所要追求的么?难道我这一生为了要追求那无情的大道,就要抛弃这许多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么?”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灵溪真人宽厚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大道无情,大道有情,无情便是有情。大道有情,任万物自由生长而毫不干涉;大道无情,任其自生自灭。是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
瑶光却凭空生出了一股怒气:“师傅,既然天地无所谓有情无情,那么我们又如何得道?我们为了得道忙碌一生,罔顾了许多东西,又为着什么?”
“痴儿,为何还执迷不悟?所谓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太上老君曰:上士无争,下士好争;上德不德,下德执德;执着之者,不明道德;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渐渐只剩下点点回声,瑶光在虚空中大喊:“师傅,师傅,不要走,你还没有点悟徒儿!徒儿还没有明白,师傅,师傅……”她突然哽咽,“师傅,你不要抛下瑶光,瑶光害怕……”
突然,她听到雨声,黑暗中,她感觉到四周是一片泥沙石块,而她正被埋在那沙石之中,身旁是一块巨大的摇摇欲坠的石头,倘若雨水再大一点,泥土再滑腻一点,那石块就要滚到她只露出小半截的身上,顷刻间便能将她压成肉泥……
她什么时候又来到了这里,这不正是她随着杨氏来找她的爹爹而遭遇泥石流的地方吗?
黑夜中,只听到雨声哗啦啦的下着,淋在她的头上、脸上,苦涩的雨水冲进她的眼睛和嘴巴里,让她几乎呼吸不过来。然而她不敢稍动,头上那块巨石如同一个恶魔一样盯着她狞笑不已……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起来,她在昏迷中被小鸟的鸣叫声惊醒,她感觉到脑袋很烫,耳朵里好像过年放过鞭炮一样一直在轰鸣不已,被埋在土里的半截身子已然麻木没有知觉。她努力的歪过头去看周围,却只看见身旁的杨氏那血肉模糊的脸,还有那和血浆相浑浊的乳白色的脑浆,在泥地里和泥水汇聚成一条小溪向她缓缓的流过来,她的半截身子已经浸在其中,鼻腔里都是血浆脑浆泥水相浑浊的莫名的味道,她忍不住尖叫一声,头顶上的巨石被被她的声音震的微微摇晃……
她死死的闭起嘴巴,眼中是止不住的泪水,她惊恐的看着头顶上的巨大石块,直到它不再摇动,才哽咽着不发出声音暗暗饮泣……
她克制着自己的哭泣,向四周看去,想要寻求帮助,却看到在陡坡的下方杨铁林的尸体,他的腿和手臂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以十分可笑的姿势趴在泥土中,身旁是一块巨大的石块紧紧的压在他的胸口上方,他口中涌出大量已经凝结的血液,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瑶光这边……
“不……”她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留下来,胸口渐渐闷的无法呼吸,耳朵里仿佛有许多蚊子一直在嗡嗡的飞舞,恍惚间,又陷入一片黑暗……
从黑暗中又一次醒来时,她仍然被埋在泥土中,身旁依然是那摇摇欲坠的巨大石块,杨氏身上的血浆脑浆引来大批的苍蝇和蚊子,一直在她耳边轰鸣不已。她的脑袋依然烫的惊人,她感觉自己快要被烫熟了,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她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感觉,绝望到极点就只剩下麻木,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脑子应该想些什么,于是她麻木的看着父亲的尸体被一只年老的孤狼慢慢吞吃干净,看到那只孤狼慢慢朝她走来,却因爬不上这么高的陡坡而作罢;她麻木的看着那些苍蝇在她母亲的头颅里产卵,麻木的看着那些肥白的蛆虫蠕动着慢慢长大,慢慢顺着腐烂的血液脑浆朝她爬过来……
当生命连求生的希望也没有留下,到最后连绝望也成奢侈,就只剩一片混沌的苍白……
不知什么时候,她模糊中看见一个青衣长袍的道人架着飞剑飞驰而来,那随风飘起的青色长袍,那一缕黑色的长须,不正是她的师傅灵溪真人么?她心中顿时犹如死灰中燃起一星火苗,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喊道:“师傅,救我……师傅……”那嘶哑的声音竟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那道驾着飞剑的青光果然朝这边飞驰而来,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感动的欢愉。灵溪真人将飞剑停在她的头上,看着她叹息道:“痴儿,既然你执迷不悟,我救下你将来也要继续沉沦。还不若现在就任其自生自灭,也省去我一番苦心……”说罢,叹气数声,倏忽间便飞驰而去。
瑶光目呲俱裂,她看着那消失的青光,再也顾不得那巨石,嘶声大喊道“不——师傅,不要抛下瑶光——”忽然,那巨石轰隆一声,顷刻间,世界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