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简单的线绘:白色的纸上,用黑色的油性笔勾勒出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形,底下一排小字——analgesia,无痛。
这是张铭自己画的,人在没有答案的时候总期待着从天而降的帮助,张铭也有过那个阶段,他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但有些时候,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无法战胜的困难。
他捂住自己的嘴,头疼很烦,但这一次还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关键是干呕和恶心,这两个是新症状,是自己年轻的身体已经开始向止疼药屈服的表现。
当然之前想死的时候也是屈服,但那是他的头脑,那是他自知的软肋,现在到了肠胃,故事就完全不一样了,张铭的身体当中,受他控制的领地在可见的减少。
张铭闭眼咬紧牙关,但无论他如何用力,喉咙的肌肉依然不受控制地抽动着,反抗着,宣告着他的失败。
捂住嘴巴的手上明明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却几乎没有触感。因为视觉的失调,他甚至都不敢肯定,自己的手是不是捂在脸上。
他踉跄着,从电脑桌前移开。
一步,两步,三步,小腿传来坚实的触感,俯身,一点点摸索着身侧的空间,倾斜重心,他躺到床上,捂住自己的眼睛。
黑暗中,空间感渐渐消失,晕眩渐渐升起,支撑着身体的床铺很快变成了虚无,四周很快变成了无尽缓慢流动的泥浆。
这状态维持了一阵,反胃的感觉在减轻,但整个世界都在加速,开始以可见的速度向足以吞噬万物的旋涡演进。
他试着扭动身体,依靠与环境的互动来打破笼罩一切的混沌,突然——漆黑之中,他的肩膀后面传来了硬物的触感,伸手顺着胸口一点点摸过去,是之前扔在那里的手机。
凹凸不平的防滑按键,在张铭的指尖触感如同不断变换的沙丘,他知道自己可以按住随便一个数字,他知道那四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在这个时间毫不犹豫地接他的电话,不论接通了之后他有没有正事可说。
所以他不能随便打。
他还挺得住,目前还挺得住,现在还不能输,他才十八岁,现在就放弃抵抗的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就这样,他挣扎着,不断地挣扎着,无休止地抗争着,直到一切归于黑暗。
叮叮叮!
手机的铃声如尖刀刺穿了一切,笼罩着张铭的浓厚迷雾瞬间消散。
他乍然睁开眼睛,在自己的胸口一阵乱拍,好几下之后终于抓住了手机,举到面前,但还没有等他来得及确定接通键的位置,铃声就戛然而止,留下的号码是139开头。
【爸爸?他这时候找我有什么事?这不是才半夜……!】
他目光定在手机上的时候,赫然发现屏幕上一排小字——09:41。
【我睡着了?我记得我昨晚两点多的时候看了一页漫画,然后……?】
张铭撑着床铺慢慢直起身来,眯眼扶额。
头已经不疼了,但不知是因为久睡还是药劲未散,他脑子还有些发晕,而就在他捂着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时候——
滴嘟!
短信的提醒音。
张铭确定一眼音量,只有两格,不过这手机的两格谁也说不准到哪。
他关掉铃声,打开消息:
儿子,怎么样?
他看看手机,拍拍脸,深吸一口气,面带笑容地按下了回电,
“爸,我挺好的,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学习,到了点出去跑两圈,你那边呢?超声结果出来了吗?”
张铭记得,爸爸前段时间接了个勘探的工作,说是要帮忙确定新地铁线路上的岩层结构。这活他本来还不想接,因为妈妈这段时间在外面忙案子的事情,但张铭几番劝说之下,他终于答应了。
“出来了,没问题——你残疾证下来了,我刚刚拿到。”
父亲开口的方式很随意,但张铭隔着电话能够明确地感觉到心口一紧。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绿色小本本对于父亲张琢璞而言,意味着什么,张铭“感同身受”。
六年前的事情有他们的责任,但那已经六年前了,这个家庭不能为了那件事永远停在原地。
“爸,这是好事,这段时间咱们先占着这个便宜,等我病好了,咱们一起去把那东西给消了。”
【如果这东西能够那么容易消,那我还办他干什么?办这东西意味着我唯一的儿子得被别人当成残疾!
但是我需要这东西,我的生活没有它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这东西能帮我申请特殊的考场考试,能帮我申请上课时的帮助,能让我找到合适的工作,它能给你们减轻无穷无尽的负担和麻烦。
我们也可以帮你!你是我儿子,你又没有缺胳膊少腿!你考试我们可以请假帮你去考场,你上课我们可以想办法给你录下来,你的工作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们愿意做一切事情来帮你!我们想要做一切事情来帮你!我们会做一切事情来帮你!你不需要这个社会把你当做残次!你还太年轻,你不明白这张东西对你以后的人生会有多大的影响,你本该有无限的可能,这张纸下来,你的下半辈子都得背着残疾这两个字做人!
我想做的我依然可以去做。这个家庭不可能无限制地为了我而牺牲,那样的结果只能是所有人无穷尽的痛苦,妈妈已经跟你说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了。
但是你是我儿子,我能让你不需要这个东西,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还年轻,这个病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我们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尝试!
我需要这个东西,爸爸,我自己需要这个东西,这个家庭需要这个东西,你也需要这个东西。你知道的,五年前你就知道。这五年的日子里,那些职评,那些表彰,那么多你心心念念到睡不着的科研机会,这些你放弃的东西一样压在儿子我的心里啊。爸爸,你需要继续下去,我很年轻,你也不老啊。你如果不放手,我又怎么向前呢?
……】
“行。”
许久之后,这个短促的音节成为了父亲最终,唯一的回答。
父亲很多话不会开口,也不能开口。张铭得病之后不久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尽管对于父母,他共感所产生的反应比外人弱很多,但他印象中原本寡言沉稳的父亲依然因为这个疾病而透露了大量压在心底的东西。
“父爱如山”这四个字真如字面,父亲张琢璞把山背在背后,把路留在儿子面前。
“爸,谢谢你。”
“我是你爸。”
【情绪不太好。我该说点什么……对了。】
“爸,我想跟你说个事。”
“怎么?”
“我想……从现在开始,试试看能不能减轻平时止疼药的剂量。老吃这么多药,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头疼到底是病还是副作用了。”
“可是,赵医生说——”
“爸。这药我吃了这么多年了,他要有用早就有用了。我们试试看,如果不行,咱们再吃回来,你看怎么样?”
【…………】
“行。我去问问赵医生。无论如何,爸永远支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