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草长莺飞时(二)(1 / 2)

世纪婚礼的流量热潮在一年后渐渐平息, 可望不可即的达官显贵、天价婚纱也悉数被公众抛之脑后。彼时娱乐圈内外,所有的镜头镁光灯、话题焦点都聚焦在法国戛纳——梁眷凭借《在初雪来临之前》,成为第一个提名戛纳最佳导演奖的华人女导演。

端庄恢弘的颁奖现场, 梁眷和一众占尽天时地利的白人导演坐在一处, 刚刚结束他国行业峰会,落地法国不久的陆鹤南带着满身风尘仆仆坐在她的右手边,握着她紧张到冰凉的手, 企图给予她些许不值一提的力量。

台上,颁奖人诙谐幽默的开场白总能引得台下的观众会心一笑。可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梁眷却已经听不清了,她汗涔涔的手心紧紧攥着陆鹤南的手指, 眼睫轻颤。

“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她压低声音,飞快抬眸,瞥了一眼舞台正中央,就立即垂下眼, 欲言又止。

串联成句的字眼明明滚到嘴边, 却又在下一秒悉数咽回肚子里。

从业六年,夺得无数国内大奖又怎样?戛纳,作为属于电影人的最高殿堂之一,望着近在咫尺的荣誉顶峰, 她近乡情更怯,连那个渺小的可能性都不敢说出口。

陆鹤南侧头, 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为什么没有可能?”

梁眷勾起唇角没答,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进场前昕然给我发消息,她说国内的关注度也很高, 光是直播平台就建了好几个。造势这么大,如果最后没有得奖的话, 我会很丢脸。”

“你怕丢脸?”陆鹤南似笑非笑。

梁眷眨眨眼,欲盖弥彰,十分嘴硬地同他开玩笑:“我怕会让陆家丢脸。”

陆鹤南笑了笑,没拆穿她,宽厚温暖的手掌严丝合缝地扣住她的手,带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只一瞬,适逢镜头被摇臂升起扫过提名者,珍贵画面就此定格。

——“眷眷,你已经站在这里了,论成就,回首大家来时的路,还无人能越过你。如果今天没有创造奇迹的话,那把这个机会留给明天也无妨。”

至于转瞬而过的今日,至于漫漫无期的以后,我希望你永远看淡得失,进退得宜。

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京州此时正是深夜。宋若瑾在秘书Samantha的帮助下,才堪堪找到了颁奖典礼的转播链接。

点进去,画面卡顿了一下,延迟几秒,流畅后的第一幕,恰好是陆鹤南微微低头,亲吻梁眷手背的那一秒。

宋若瑾没说话,只是半眯着眼,呼吸凝滞,表情谈不上有多好看。

Samantha跟在宋若瑾身边将近十年,察言观色的能力已经超越五感。她大气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宋若瑾身侧,双手交握,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前,好似隐形人,心里却直呼磕到了。

好在镜头很快就转到了别的地方,许是眼不见为净,宋若瑾脸色稍霁,困倦被她妥帖地藏在眼底,脊背柔顺又笔挺地端坐在桃木书案后,故作随意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她?”

她自去年荣退之后,便彻底闲下来。起初她还有些不习惯,后来破罐子破摔,所幸彻底放平心态休生养息。每晚十点熏香入睡,已成为近一年来不容打破的清规戒律。

“还有两个才会公布最佳导演。”Samantha查了一下颁奖顺序,粗略估计了一下时间,神色有些为难,“预计得十点之后了。”

Samantha已经做好了宋若瑾皱眉推辞,回房睡觉的准备,可空气静默了几秒,宋若瑾不发一言,只是轻微点了点头,而后就静下心来,垂着眼,安静地观看眼前无实时字幕翻译的颁奖直播。

她没结婚之前在法国留过学,中英法三国语言可以随时自由切换,后来又在宣传口工作了半辈子,越过翻译,直接与外国来宾面对面谈合作已是家常便饭。

所以像电影界这种层次的官方活动,听说读写于她而言,毫不费力,说得尊重一点,不过是检验她遗落多年的基本功是否还扎实。

会场内,同声翻译的声音自耳机内徐徐传出。

颁奖人按例依次介绍最佳导演奖项的各位提名者,镜头再次扫过梁眷,她展现给世人的,依旧是端庄大气,无懈可击的自己。

所有的软弱,只有身侧的陆鹤南知道。只有他知道,镜头旋过的那一秒,她握着他的手,有多么用力。

好在等待是分外值得的。

多台高清镜头同时锁定台下暗流涌动的最佳导演提名者,直至台上的上一届最佳导演得主,晦涩艰难又字正腔圆地念出一个中国名字时,所有镜头才齐齐聚焦在梁眷的脸上。

台下,掌声雷动。

陆鹤南比梁眷先一步回过神来,他紧紧拥住她,在千万人的见证下。

看来今夜足以诞生奇迹,不需要遥遥无期的来日。

“你能不能多抱我一会。”梁眷埋首在陆鹤南的颈窝,喜极而泣的泪水打湿他的脖颈,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衬衫,小声恳求。

“宝贝,你该上台领奖了。”陆鹤南轻笑一声,声线低沉温柔,亲了一下她的发顶的发顶,“今夜的荣耀,只属于你。”

谁都不能掩盖掉你的光辉,哪怕是我们的爱情。

通往领奖台的路很短,短到只需短短十几步就可以走完。可这条路也很长,长到无数电影人终其一生,也未能迈上这金光闪闪的台阶一步。

梁眷扶着话筒,站稳后,缓缓扫视全场,开口第一句,便是忍不住的哽咽。

“我想,我是幸运的。今天能够有幸,代表无数默默奋斗的华语电影工作者站在这里,让会场内响彻中文,是我从业以来最大的幸运。”

“征战戛纳之前,我曾轻描淡写的说我不在意是否获奖,可直至刚刚坐在台下等待结果揭晓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说谎了,我对这个荣誉,原来是有期望的。”

“感谢剧组朋友们的付出,这个奖项,不单单属于我,它属于为《在初雪来临之前》奉献过的每一个人,我很想你们,希望你们现如今一切都好,等我回国,我们再聚!”

刻意从容的目光最终落在陆鹤南的身上,注视着他泪光盈盈的眉眼,梁眷站在台上,忽然有了万般底气。

悬在她眼睫上的泪水,一颗一颗落到她无名指的钻戒上,散发出闪烁又细碎的光。

“我还要感谢我的先生,陆鹤南。”梁眷用力一字一顿。

“谢谢你,给予我最真实、最深刻、最动人的一段爱。谢谢你,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支持我的梦想,尊重我的自尊。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我们的爱情,就不会有这部电影存在。”

“感谢你,站在背后,用爱托举着我,走到星光熠熠的今天。”

“最后,感谢老天,让我在初雪来临之前遇见你,又让我得以有幸与你在初雪之后相爱。”

喜悦从戛纳蔓延到八千多公里外的京州。

Samantha难掩激动,声音颤抖到出格。

“太太得奖了,夫人不想给她打电话的话,不如打个祝贺电话给陆董?法国现在还是白天,他们应该还在庆功宴上,接电话也方便。”

“你现在的话怎么这么多?”

宋若瑾不爽地睨了Samantha一眼,板着脸,口是心非道:“有什么可祝贺的?陆家又不需要她在戛纳上大放异彩,来证明实力。”

明明刚才听见是梁眷得奖时,暗自松了口气,明明心里对梁眷这个儿媳妇是关心的,偏又有自尊心在心底作祟,生怕让别人看出自己的真心。

Samantha看破不说破,只淡笑着叹了口气,替宋若瑾关了电视,转身出去时,又贴心地关上书房的门。

偌大空旷的书房里只剩下宋若瑾自己,月色孤独无人知。

她抱着胳膊静默地坐了一阵,手机安静地摆在书案正中央,时不时震动两声,是京州贵妇圈得到梁眷获奖的消息,争相发来的恭维话。

深深沉沉地一声叹息掷地有声,这通越洋电话在万般挣扎之后终究是拨了出去。

初雪剧组的庆功宴还在继续,陆鹤南垂眸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眼底有一瞬间的迷茫。他放下酒杯,捏了捏梁眷的肩膀,又冲同桌的众人彬彬有礼地道了一句“失陪”后,才快步走到回廊上接听电话。

“妈?还没睡?”

电话接通的比自己预想的要快,宋若瑾没做好准备,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别别扭扭道:“我听别人说梁眷获奖了,所以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停顿几秒,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又多补充上一句:“不然显得我这个婆婆不称职。”

陆鹤南不疑有他,只当是别人的祝贺电话打到了宋若瑾那里。

饶是让他打开想象力,放肆地展开想象,他也无法相信自己清冷惯了的母亲,会熬夜蹲守直播,只为看看那位不讨自己欢心的儿媳妇,是否登上她职业中的荣誉殿堂。

直播看与不看都没关系,光是接到这通“言不由衷”的电话,他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

毕竟,人要懂得知足常乐,不是吗?

香烟含在唇间,陆鹤南划动打火机砂轮,拢手点燃烟尾:“谢谢妈,我会把您的问候带给梁眷的。”

听到火机砂轮的咔嚓声,宋若瑾愣了一下,拧着眉,径直问:“你怎么还在抽烟?”

“怎么了?”陆鹤南夹着烟的手莫名一顿,不明所以。

“雁南的女儿都一岁多了,你和梁眷打算什么要孩子?备孕期间要戒酒戒烟,梁眷马上就要三十岁了,年纪再大生孩子就危险了,我知道你们刚结婚,想过二人世界,但是……”

孩子,又是孩子。

笑意凝固在眼尾眉梢,陆鹤南胸口一滞,母亲喋喋不休的劝告声自听筒传出,同街边法国人热情缱绻的语调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细网,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他迷失在这份无措里,连同呼吸、心跳都一并丢掉。

“鹤南,你在听我说话吗?”

宋若瑾兀自说了许久,却迟迟没有听到陆鹤南的正面答复。她犹疑起来,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有不为她所知的隐情。

半晌,陆鹤南终于重新找回言语能力,他声音干涩得可怕:“妈。”

一句呼唤之后,再无后文。

宋若瑾的心一下子皱缩起来,口吻是强撑的淡定:“诶,我在呢。”

法国此刻正值落日降临,陆鹤南倚在回廊的石柱上,狠狠吸了一口烟,尼古丁充斥在舌尖,他强颜欢笑起来。

“我们现在……还不能要孩子。”

“为什么?”

“你忘了?”陆鹤南故作轻松地哼笑一声,手指僵硬到连掸烟灰都费力,“我现在还在吃药呢,怎么要孩子啊?”

他不能将梁眷的身体实情说出去,抑郁症,再次成为最好的挡箭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