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的监工杀气腾腾冲出来,给了最近的犯人一记窝心脚。
那犯人吃痛,连尿都吓了出来。逃跑不代表他胆子大,他只是盲从惯了,做啥都不经过脑子,看别人如何就如何,哪里想过此事的严重性。
但求生欲激发了他为数不多的聪明,不停大叫:“麻脸,是麻脸点燃的,我亲眼瞧见。”
疼个半死的麻脸从白变成了灰,他原本是因强抢民女未遂被判入狱十年,现在直接变成砍头。
但他死了不要紧,活着的人却要因他而忍饥挨饿。
没柴煮饭。
水患之地的饥饿一般从断柴开始,而不是断粮。
柴火比任何时候都珍贵。
众人恨不能把麻脸再重新砍一遍,大卸八块。
这世上比坏人更可怕的是蠢人。
坏人只是坏而不是没脑子,做事带有明确的目的且清楚后果。蠢人完全相反,他们从不考虑后果,也不在意后果符不符合目的,他们甚至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发泄。
比如被砍头的犯人,他想自由,为了自由就放火烧了所有人维持生存的柴火,明明他可以去烧麻袋。
麻袋有一部分是干的,虽然麻袋也很重要,但失去麻袋大家不至于饿死,后面还能补上。
蠢人比坏人更该死。
在柴火补上之前,众人只能一天煮三天的饭,除了第一顿是热的,其余全是冷的。
二月廿八大清早属下将昨夜处决犯人之事回禀陆宜洲。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唯有酷刑和利益才能压制躁动。四名犯人而已,陆宜洲不为所动,“损失的柴火你稍后补上。”
冷饭吃多容易生病,病了还怎么干活。
陆宜洲将赈灾劳力分为两种:一种就是犯人,纯当牛马用;另一种是正常百姓。这些百姓通过劳动换取食物养家,自己也能得到一日三餐的供给。
总之此番措施极大地节省了官府的人力,从而腾出更多人手维持治安,也加快了防汛救灾的进程。
他与李御史兵分两路,一个暗访一个明察。
陆宜洲换上粗布短褐,用粗布巾把脸遮盖再披上蓑衣戴一顶斗笠,远远望过去只以为是身材高大的平民。
高择和周鸣同样装束,随他离开了署衙。
再说说这位马知州,为了表现自己的清廉和焦急,他没敢准备盛大的接风宴,但相处几日发现这些特使也没那么可怕,于是忍不住想要再试探一番。
试探从安排美婢开始。
钱通判立刻劝阻马知州,“使不得使不得。”
马知州:“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男人拼搏一辈子逃不过钱、权、色三个字,而他手里唯一能让洛京大人物高看的只有色。
钱通判的嘴角起了一圈燎泡,可见这段时日过得有多火急火燎,他说:“万万不可呐,您瞧瞧李御史,年逾半百又是个御史,您见过那个御史好女色?好女色他也做不成御史呐。”
马知州:“……”
听起来有点道理。
钱通判:“再看那陆少卿,这,这,您觉得把他和府里的美婢放一起,到底是谁占便宜?”
马知州的脸上有过一瞬难以描述的神情。
钱通判:“那沈举人不用说也是同个道理。再说他身份也没前两位大人贵重,不值当冒险。”
马知州犹如醍醐灌顶,以袖抹汗叹了口气。
作为护送赈灾粮的沈家随行人员沈舟辞也在署衙的舍馆落脚。
马知州晓得这位是洛京的大势主大菩萨。
十二万两呐,这得多少钱,够买他几百条命……
虽说沈家以商人起家,但走的是皇商之路,沾一个皇字立刻就比普通商人高贵十倍。那沈老太君的吉寿夫人封号和沈府两个正六品的老爷放在洛京不够看,放在其他地方可就是标准的权贵人家。
再加上沈舟辞本身亦是举人,还是那句话,举人放在洛京稍微没那么耀眼,放在其他地方不啻文曲星,整个安平县加一块也超不过五个。
因而知州完全不敢怠慢沈舟辞,以同样的规格接待了他。
这日沈舟辞默看陆宜洲等人离开,遂也换了身常服出行。
他围了条靛蓝色的面巾,压低笠檐。
陆宜洲每日早出晚归,却甚少与李御史同行,两个人显然有着不同的目的。
津州的安平卫就在黑角岭的四十里之外,陆宜洲抵达津州的第一个落脚点是安平卫而不是署衙。
种种迹象前后串联,沈舟辞猜了个七七八八——陆宜洲是来剿匪的。
洛京皇权即将更迭,陆宜洲与敏王走那么近,要是再加上赈灾和剿匪的功绩,想不高升都难。
沈舟辞用力抿住嘴角,指节一寸寸捏紧,发白,青色的筋脉清晰可见。
从他记事起母亲就会开玩笑地说芝娘是他的小媳妇。
她怎么那么小,白白的嫩嫩的,有一双黑色的杏眸,奶声奶气叫他哥哥。再长大一些,她变成了小黑丫头,爬树摸鱼,无所不能,好丑呀。
可是他每天都想见到丑丑的她,牵着她的手在田庄到处游玩。
芝娘十岁以后,彼此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渐渐不再需要他,可每次相见依然是开心的,他带着她到处玩。
终于盼到了她及笄,他迫不及待告诉她:“咱俩早晚得成亲,你不能这样,对我大呼小叫的。”
她毫不犹豫拒绝:“我才不要!”
他问为何?
她回:“你是哥哥,我不跟哥哥成亲。况且你还有通房,我爹都没有通房的。”
他解释那是母亲安排的,倘若她不高兴,他不要便是。
再说他又没碰过。
可她却很生气,斥责他:“要不要是你的事,休要往我身上联系,我跟你又没有关系,你真的很烦!”
她满眼不耐烦,唯恐被他沾上。
不论他对她多么好,都永远低她一等,得到的只有不耐烦与呵斥。可她对那个姓梁的贵公子就是另一幅面孔,笑靥如花,娇声软语。
他的心冷成灰。
相识十一年,不敌她与旁人相识十一天。
他也不想再要她,他讨厌她!
却终究抵不过强烈的思念,哪怕面对一个赝品也可以,他需要一个长得像她却抚平他所有创伤的赝品。
然后就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被她在库房“捉-奸”,还被她听见了他所有的痛恨与控诉。
沈舟辞告诉自己没关系,反正她也不喜欢他,而他也没有多喜欢她。如她所说,他就是贪慕权势,想娶个贵女而已。
洛京的贵女又不止她一个。
他冷静地旁观她在梁姓贵公子面前搔首弄姿,又冷静的目睹她和陆宜洲这对狗男女终成眷属。
实在是太可笑了。他在心里咒骂她,却总是忍不住关心她。
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沈舟辞从回忆中苏醒,放慢了脚步,任由陆宜洲闪身拐进了深巷。
所以他现在在做什么?
一直以来他都在做什么?
那个想把她变成寡妇的念头已经开始实施了……
沈舟辞慢慢告诉自己:倒也不是多想娶她,只是……只是……想看她倒霉。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