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枪,眼神锐利而紧绷。
卡洛斯却没动。
他的眼睛慢慢变成了银色,光在虹膜中折出冷光,像水底反射出的月亮。
污染者也顿住了。
它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身躯却僵住,缓缓仰起头,直勾勾地对上卡洛斯的眼。
某种东西,在那一刻穿透污染者眼中的浓雾,让这个污染者一种混杂着惊愕与渴望的眼神。
他认出了卡洛斯
这是他的同类。
污染者发出一声极低的哑音,像是喊了一串已经忘记的语言,舌头在口腔里打结,最终只勉强挤出几个破碎音节:
“......是你吗……终于……”
他颤抖着朝卡洛斯靠近,动作慢吞吞,但带着近乎恳求的迫切。
卡洛斯看着污染者,不知为什么,指尖都在发凉。
污染者停在他面前,双膝一软,竟直接趴在了地上,他低头伏地,双肩战栗,像在请求一场解脱,声音低哑、几不可闻:
“杀了我……你是来杀我的……对吧?”
卡洛斯一动不动。
他的手没有抬起,枪也没有响。
污染者抬头,眼中原本燃着的微弱希望开始缓缓熄灭。
他怔怔地望着卡洛斯,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同类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污染者等了几秒,又等了几秒,直到肩膀再一次松垮下来,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
它不再动了。
眼里的光彻底退去,身体缓缓伏下,像一具真正雕塑,重新变成了静止走麻木的实验体。
麻木,沉默。
连求死都不求了。
卡洛斯站在原地,眼睛里的银光还未褪尽。他心里某处像被钝钝撞了一下,很轻,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为什么这些污染者统统都认为自己是同类?为什么要寻求他的帮助?为什么在濒死时,会选择主动送死,而不是求生?
卡洛斯不愿意去想答案,收回视线,默默转身。
身后那具身躯仍保持着伏地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再追杀他们。
罗尼看着那具身体,忽然感到一阵窒息。
明明满身污血、满脸裂痕,明明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那只手臂却挪动着,想要靠近一个不可能被救赎的希望。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尼已经不止一次觉得,给这些实验体死亡,反而是一种仁慈。
他们活着只会比死了还痛苦。
可他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多想。
罗尼本就是军部硬塞给亚瑟来拖后腿的人,明面上说是帮助亚瑟,实则是用来监控制衡“亚瑟”。
看着这个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亚瑟,罗尼有些畏惧,尤其是他知道亚瑟居然也是污染者之后。
这个亚瑟会盯着污染者的眼睛发呆,会忽然停枪,一言不发地冷脸让罗尼远离自己。
罗尼不知道亚瑟到底在想什么,他只是越来越畏惧对方。
他觉得这个亚瑟身上有种危险的沉静,像他养过的脱缰后不再想回来的野狗。
本来只是骨瘦嶙峋地蜷在角落,被捡回来时还会瑟瑟发抖。可有一天它挣脱了锁链,撕咬了所有挡路的东西。
等他找到它时,它站在血泊边,目光平静,尾巴也不再摇了。
而现在,他又看见了同样的眼神。
罗尼想起在通过第二层前,需要让人成为污染者,那时他满心以为,这个亚瑟一定会让他注射污染针剂。
他的身体已经绷紧,甚至已经想好如果真的动手该怎么反抗、怎么求援。
但亚瑟只是站在他面前,沉默片刻,然后低头看着他。
对方的眼神深不见底,所有的光芒渐渐暗淡,余下的是一种近乎落寞的神情。
然后亚瑟转身,独自走进了那间封闭的房间,面对污染者,只留罗尼一个人站在原地。
直到亚瑟展开羽翼轻轻松松制服污染者,罗尼才从“对方居然是污染者”的震撼中反应过来。
以为这个亚瑟不愿意杀死自己的同类,罗尼又看了一眼麻木不堪的污染者。
和他们在外环房间里,强行救下来的那些污染者一样,他们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只有一两人偶尔短暂清醒,却全都在剧痛中蜷缩,乞求着死亡。
亚瑟总是面无表情地替他们止血、缝合,却死活不肯扣下扳机,
罗尼咬了咬后槽牙,还是决定争取一下:“亚瑟,看在他和你是同类的份上……”
“同类?”
卡洛斯淡淡反问,银瞳在昏光下一线冰冷。
“那些污染者有可能杀过无数人类,你觉得我和他们是同类?”
罗尼想说,无论是不是污染者,我们最开始都是人,但话到舌尖,还是被卡洛斯冰冷的眼神给咽了回去。
卡洛斯看懂了罗尼那点犹豫,眼底掠过短暂疲惫,让对方最好离他远点。
比较倒霉的是,这次还没过一个小时,他们就遇到了下一个攻击污染者。
一只四肢嶙峋、眼瞳泛白的污染者悄无声息地扑了过来。
反常的是,他无视了罗尼,只攻击卡洛斯。
卡洛斯反应快速之余,仍旧在躲避时被擦伤了腹部,被气旋攻击到,失衡之下整个人滑出去一段距离,跌进污染隔离区的边界。
越往中心,污染隔离区的边界和正常道路的边界就越模糊,卡洛斯每天都必须努力躲开,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进入污染隔离区中。
还欲攻击的污染者脚步一顿。
像是撞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原本疯狂的神情忽然变得痛苦,甚至扭曲,像强行被拉扯进入某种禁区,他发出低哑尖锐的哀嚎,然后一步步后退,直至远离了他们,在远处对他们虎视眈眈。
“……它怎么后退了。”
罗尼有些懵,这种情况可是头一次发生。
卡洛斯跪坐在地,伤口还渗着血,他抬起眼,没有回答罗尼,只是沉默地望着污染者坐立不安的方向。
刚刚对上污染者的视线,他能感受到,对方似乎还保留一点神志。
卡洛斯这次受的伤不轻,短时间内是绝对不能再进行剧烈动作的。
污染隔离区是禁地,每个候选人都清楚,进入前,雷诺统帅甚至专门警告过军部的候选人,要求他们一定要尽可能远离。
罗尼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这个亚瑟如何对待他,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时候他也不好恩将仇报,丢下人不管不顾。
他搀着人坐在污染隔离区与外部的交界地带,喘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他忍不住问。
卡洛斯垂眼望着掌心的血迹,好一会才嗓音嘶哑道:“没事。”
他们尚未彻底卸下刚才战斗后的紧绷,就敏锐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罗尼立刻动作一紧,反射般站起身挡在卡洛斯面前。他的掌心还带着刚才握枪的汗湿,动作却极果断,似乎连犹豫都没有。
卡洛斯微微一愣,却没有立刻阻止。
走廊尽头的红光微闪,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某种猛兽在一步步靠近。
卡洛斯眯起眼,心里那点尚未平息的情绪被一只无形之手搅动,翻涌起来。
一道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
他站定后,眼神缓缓从罗尼身上扫过,然后落在卡洛斯身上,淡淡道:
“你们还活着,运气不错。”
罗尼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看向卡洛斯,想说些什么,却在对方平静却紧绷的神色下安静下来。
难得的是,这次西泽尔并不在裴琮身旁。
卡洛斯先开口,目光落在裴琮肩颈那道浅裂的血痕。
“你的伤——”
“死不了。”裴琮一句带过,“反倒是你,污染隔离区对你来说可不好过。”
卡洛斯呼吸略重。
同样作为污染者,只是在污染区待了十分钟,他就有些难受了,不知道裴琮是怎么熬过来的。
裴琮眯起眼,语调轻淡凌厉,换了个话题:
“我比较好奇,外环那些污染者,你竟然真的一个也没杀。”
“他们并没有错,不应该死。”卡洛斯平静地回答。
在裴琮听来,卡洛斯这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看来你还是不死心。”
裴琮忽地伸手,一把将卡洛斯扯起来。
卡洛斯面对现在的裴琮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只能让罗尼在原地等他,被裴琮半拖半领地迈入隔离区深层。
裴琮没有再给他犹豫的余地。
冰冷照明灯渐次亮起,灰尘从顶栅洒落,墙后是整列的实验台。
全息光束倏地展开。
“记忆提取第一次实验。”
随着这一声,画面中伤痕累累的污染者被十余条电极接入,高频脉冲一次次灼烧记忆区,直到瞳孔失焦。
他认出这个污染者脸,正是在外环他找到的某个实验体。
卡洛斯猝然怔住,一种说不清的、从未设想过的恶意在眼前赤裸裸展开。
胃部一阵翻涌,灼热酸意从喉咙升起,他死死咬紧牙关才没失控。
画面里没有鲜血,甚至连尖叫都被处理成静音,但那一双双逐渐空洞的眼睛不断出现,实验体的自我意识被磨平。
一遍遍地被残忍凌虐,直到眼神失焦,意志崩解,彻底成为麻木的实验体。
卡洛斯的身体一寸一寸绷紧,像一只剥了皮的老鼠,暴露在光下。
而随着实验进展,越来越多的情报也随之被记录下来,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欢欣鼓舞。
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旁观者,他正在其中。
一股寒意从内往外泛。
卡洛斯能认出来的实验体面孔越来越多,全部都是一路上攻击他们的污染者。
而他自己和那些“实验体”之间的区别,是那道白得刺眼的实验室灯光。
荒谬、软弱,又无力至极。
裴琮把证据都摆在他面前。
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卡洛斯,外环囚禁的都是哪些人。
回溯者失去自我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洗脑,用残忍的手段剥夺回溯者作为人的意志。
为什么越靠近中心,污染者就越强大,神志越清醒?
因为意志被压得越狠,反弹就越激烈,越深处的人,越不肯丢掉自己,寻求自由的意志就越强烈。
时间线错综复杂,回溯体死亡极可能直接湮灭,真正回到“原本时间”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麻木的痛苦无法困住回溯者,无法让他们低头,求生与求自由的本能仍会重新苏醒。
灯光灭掉一半,映出无数空洞目光。
卡洛斯指节死握,心口像被钝器击穿,那痛并不剧烈尖锐,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放过的那些“同类”,并不是什么仁慈之举,他以为他在赦免他们,可实际上,他只是拖着脚步、一点点沦为共犯。
卡洛斯始终在逃避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他在污染者眼里看到的,是一面反射着他未来的镜子。
裴琮看着卡洛斯,冷静道:
“卡洛斯,出去的条件你难道不知道吗?应该已经大概猜出来了吧?”
卡洛斯没说话,指节被攥得发白,他当然能大致猜出来,可总不愿意相信那个最坏的结果。
裴琮微微偏过头,眼神锋利得能穿透人心。
“既然不愿意相信,那就亲自去看看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卡洛斯抬起头,像是抓住一根摇摇欲坠的救命索般问道:
“裴琮,边缘星系的污染者……他们真的没有压榨民众?”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裴琮只是用一样的话反问:“你亲眼看见了吗?”
卡洛斯没回答,也没摇头。
“你没亲眼见过对吧?”裴琮语气忽然放缓,“所以你不懂。他们不是魔盒里的恶魔——他们本来是人。”
不是天生的怪物,是人类。
和你一样的、会疼、会怕、也曾梦想过被信任与留下的“人”。
卡洛斯怔在原地。
那句话如同无声的闷雷,在他胸腔里反复震荡。
裴琮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指责,冷静地、残忍地戳破他最后的幻觉。
裴琮不再多说什么,让罗尼带着卡洛斯尽快离开污染隔离区。
罗尼看着刚刚污染者远离的方向,实在有些担心同伴的身体。
卡洛斯守卫着自己破碎的信念,摇了摇头,哑声道:
“他不会再攻击我们。”
他们前进的速度太慢,之后的路上越来越少遇到裴琮和西泽尔。
直到内环尽头,长廊陡然向下倾斜。
卡洛斯曾在上一世独自走过这条路,孤身、遍体鳞伤、却没有任何束缚他的目光。
活下来的就是通过考核。
这一次,他和罗尼并肩勉强挤进出口大舱,脚步刚停,头顶环形灯骤然亮起。
期冀着能在黑色光屏中央看到熟悉的一切,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像在等一场迟来的宣判。
卡洛斯睁开眼。
鲜红数字如烙铁嵌在黑色光屏中央,夺目到令人心底发冷。
【4】
在前一世,他从未真正在意这个数字的含义,他只是孤身,所以理所当然活成唯一,大门为他打开。
如今站在同样的门前,他才第一次体会到这个数字这意味着什么。
卡洛斯却像被钉在原地,胸腔里那颗心并非剧烈乱跳,而是钝钝下沉。
不仅是杀死其他竞争者。
还有与你同行,在第二层自愿为你堕为污染者的“同伴”。
离开内环,仅限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