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火灾(2 / 2)

他人真好 海底见月 5484 字 19天前

盛遇在微凉的风声中停滞了思绪和呼吸。

少顷,他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痛楚敲醒了灵魂的警钟,耳膜嗡嗡作响,散乱的思绪出现了一个线头。

顾不上深思,盛遇像只骤然加载成功的小机器人,风似的往外跑——

如果他真是机器人,这一刻所有的电量应该都用作奔跑了。

因为大脑一片空白。

警戒线拉得远,看不清具体景象,盛遇抄了条小路绕到小卖部门口,那间老旧却欣欣向荣的二层小楼房烧成了一片黝黑,外壳勉强完整,内里一片废墟,宛如一只烧没了血肉只剩骨架的大怪虫。

火势向外蔓延,把周遭的杂草烧毁一圈,像留下了一个半圆的疤。

盛遇挤到最前方,拉起警戒线就往里钻,没跑两步,有人带着硝烟味扑过来,死死把他压制住。

“哪来的蠢仔!里面火烧火燎的,烫死人呢,你跑进去送死啊——”

扭头一看,是老板娘。

头发烧焦了,满脸黑尘,但她眼睛还是很亮,骂人气势跟以前一样充沛,“滚,给我滚回去——”

盛遇摔坐在地上,膝盖有点疼,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猛地抓住老板娘的胳膊,大声说:“我朋友在里面——他出来了吗?个子很高的一个男生,住那边有绣球花的房子——他叫路屿舟,你们肯定见过——”

“叽里咕噜说啥呢,什么路什么街?”周遭声响嘈杂,火警和救护车的喇叭响彻耳畔,警戒线外还有人群交头接耳。

老板娘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推着他的肩膀往外搡,“你先出去!你朋友肯定没事儿!”

“等等——”

少年很狼狈,地上滚了一圈,满身灰尘,脸上沾着汗湿成一绺绺的头发,仰头望着她,眼眶倏地红了。

“你肯定记得他,他在这条街长大,刚刚来帮我拿快递——”

戛然而止的陈述过后,少年眼眶湿润,小声说:“不是有个人被压在货架下面吗?你让我看一眼,我看是不是我朋友……”

“盛遇?”

平稳而熟悉的一声呼唤。

时间停滞了片刻——

盛遇把那道声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霍然抬头。

路屿舟就在不远处站着,提着水桶,一样的浑身狼狈,表情里有疑惑。

“……没事了。”盛遇闷着嗓子说了一句,然后松开老板娘,试图站起来。

没成功,腿是软的。

他索性就这么瘫坐,两手向后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喘息,仰头望着天上,妄想把那些不争气的眼泪憋回去。

“……他是你命啊!”老板娘没好气地骂一句,继续去帮忙了。

路屿舟不是他的命。

但盛遇切实地体验到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好像自己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一片喧嚣中,路屿舟朝他走过来,蹲下身,宽阔的肩背阴影骤然笼罩了盛遇。

“你怎么在这儿?”路屿舟声线很低,“你怎么进来了。”

“不小心被挤进来的。”盛遇一边鬼扯,一边低下头,嗓音沙哑,没了平时的清亮,“你在这儿干嘛?”

路屿舟回头看看,“刚刚人手不够,我帮忙灭火。”

盛遇哦了一声,“……一直联系不上你,有点担心,我就来这儿看看。”

“抱歉。”路屿舟垂眼注视他毛蓬蓬的发旋,说:“没多远,就没带手机,原以为很快就能回去。”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盛遇重重地抹了把脸,抬起头,脸上已经看不出异常,只是眼眶有些微红,鼻音略重。

“还需要人手吗?我也能帮忙。”

路屿舟:“应该不需要,我正准备走。”

盛遇便哦了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说:“那我们回家吧。”

-

——起火的原因初步判定为电路老化,类似的问题常在老小区出现,作为历史遗留问题,区政府该担起直接责任……而作为房屋使用者,赵某和孙某红或被追责……

——本次事故0死1伤,伤者已及时送往医院,小腿轻度骨折,浑身有两处浅二度烧伤……目前已知的伤势暂不影响日后生活……

盛遇一则一则地翻阅着区群里的新公告。

他简单地冲了个澡,正躺在床上乘凉,冰豆花在桌上放了一个小时,路屿舟看他没胃口,提走放进了楼下冰箱。

风扇在床尾吱吱呀呀,闷燥的风吹不散膝盖的疼痛。

两只膝盖各破了一块皮,脱下裤子的刹那,他差点蹦起来,扭头还得在路屿舟面前嘴硬:“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的,我现在不是很怕疼了——”

个屁。

他疼得快撅过去了。

翻过来又翻过去,盛遇在床上烙煎饼,房门被人敲了三声,他立刻不动了,把自己死尸一样铺的平平整整,镇定说:“请进。”

路屿舟拿了几样破皮的外用药进来。

盛遇余光瞥着,视线中心却一直落在屏幕上,假装自己很认真地玩手机,“没事,这种小伤放一段时间就好,不必特意上药……嗷——”

他像条抽疯的鱼弹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路屿舟。

“嗷什么。”路老师将沾满碘伏的棉球覆盖在他伤口,淡淡地说:“又不是酒精,你不是说现在‘不是很怕疼了’吗?擦个碘伏而已,干嘛这么大反应。”

“那你——”

盛遇哽了一下,有点委屈,“也不能这么大力啊……”

路屿舟没说话,按在伤处的棉签却轻微卸了力道。

盛遇安然地躺回去。

虽然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但这么躺着让人上药还是有几分羞耻,盛遇抓过枕头边的小黄鸭抱枕,圈在怀里,以此避免跟路屿舟对上视线。

天色已经晚了,夜幕低垂,窗外有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子,卧室没开灯,只有书桌上台灯亮着,残阳余晖斜着在地面留下几道光块。

沙哑的蝉鸣间,路屿舟说:“包裹没拿到,应该烧干净了。”

一提这个,盛遇心情不免沉重。

“没事。”他抱紧小黄鸭,举着手机说:“起火点就在百米之内,我们只烧掉几个包裹,我们是幸运的人。”

路屿舟换了一只药膏,冰凉的膏体涂上去,盛遇浑身都抖了一下。

“……”

停了动作,路屿舟眸光上移,落到小黄鸭上,盛遇的脸就在小黄鸭后面藏着,平日看起来很大一只,却总是一挡就能挡住。

“你一直这样吗?”

路屿舟问。

盛遇没听懂,挪了下小黄鸭,露出一双明亮的询问的眼睛。

“冒失、莽撞、想到哪儿是哪儿……情绪上头,火场也敢冲。”

听起来真不像好话。

所幸盛遇心大,自动归纳将其为‘口是心非的关心’,翻了个身说:“这不关心则乱嘛,正常人都会这么联想啊,刚巧起火的小卖部有个被压住的男生,刚巧你不在……我如果不去找,真出了事,后半辈子睡觉都不安稳。”

路屿舟垂着眸,撕掉方形创可贴的薄膜,覆盖住伤口。

“真出了事,那也是命,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盛遇手指用了力,小黄鸭抱枕被掐出几道印子,望着天花板说:“让你去拿快递的是我,让你来家里补课的是我,再往前推一点……害你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是我。算一下,如果世上没有我,你压根不会遇到这场火灾。”

简直荒谬。

路屿舟说:“盛遇,你是不是傻,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啊。”

“跟我有啥关系。”

盛遇冤枉极了,拿抱枕遮住眼睛,只露出一张线条绷紧的下巴,“我也觉得跟我有啥关系,可这都是事实啊。”

他是事实的既得利益者。

他事实地占了便宜。

事实地亏欠路屿舟。

从第一面他就该矮这人一头。

因为要给真少爷规划未来,就赶鸭子上架来了完全不熟悉的重高。

这些都是正确的,理智的。

——但好冤枉啊。

“我什么也没干,怎么就欠你的?我搞不明白……”天色越来越暮,昏沉的余晖中,盛遇呼吸节奏变得紊乱而急促,平坦的腰腹快速起伏,声线里藏着细微的鼻音。

路屿舟拿开抱枕。

抱枕后是一张被汗和泪浸湿的脸,睫毛湿透了,没了平日的生机勃勃,看起来很可怜。

盛遇在哭。

“想哭就哭吧。”路屿舟静默片刻,说:“有想说的话,就说出来。”

他不信盛遇一开始就能接受新的身份,或许只是没有倾泻的口子,就一直装作毫不在意,把情绪掩埋。

否则他第一次见到的盛遇,不会那么委屈。

“……我吓死了。”兴许是路屿舟平稳的声音太有安抚性,盛遇没忍住,眼泪流得更快,抬手捂住眼睛,无声地崩溃,“进家门没看见你的那一瞬间,我就想,完了。干嘛让你去拿快递,干嘛让你来喜鹊巷,干嘛跟你当朋友——欠你的债,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路屿舟没有否认,他知道盛遇这会儿需要的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这见了鬼的人生,跟唱戏似的……不是,谁给我写的剧本啊,我答应出演了吗,我答应不当少爷了吗?我本来是计划一辈子无忧无虑的,谁给我改的这破结局。

“凭什么我要转去重高……课难死了,我看数学就烦,老房子跟我不对付,大黑狗跟我也不对付,还有你……路屿舟,你跟我最不对付。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难伺候的人,以前我都人见人爱的,烦死你了……

“烦死了……你要是真出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屋内氛围压抑。

少年压制的哽咽一声声掉进黑暗。

咔哒——

路屿舟倾身,打开了床头灯。

光一亮起,盛遇更显得狼狈,小臂遮住了流泪的眼睛,遮不住哭得涨红的下半张脸。

“知道了,我长命百岁行不行。”路屿舟说:“我长命百岁的话,你能不能好受一点。”

哽咽戛然而止——

仅仅只是顿了几秒,床上的男生更剧烈地颤抖起来,盛遇的声线里有掩饰不住的哭腔,“路屿舟,你干嘛这么说话——”

“那我要怎么说话?”

你要冷淡的、刻薄地、不留情面的……

这么温柔。

不成心惹人哭吗?

兴许是发泄到位了,这句话后,盛遇没哭多久就停下来,嗓音比平时低八度,沙哑得不能听:“路屿舟,你真的会长命百岁吗。”

“嗯。”

“那我也要长命百岁。”盛遇抹了把脸,总算是挪开了胳膊,一张脸狼狈又凌乱,带着孩子气的认真:“我不喜欢这个结局,我想风风光光地长命百岁,你也要,你要跟我一起风风光光到死。”

“……好。”

应下这个承诺的时候,路屿舟心脏有一瞬间停拍。

明明应答的是他,被打动的好像也是他。

他在光下看盛遇,看盛遇被泪浸湿的侧脸和鬓发,几次想伸手擦一下,又觉得怪异,最后只是生疏地拍拍盛遇的肩膀,勉作宽慰。

他们还太年轻。

不懂伸出又克制的手意味着什么。

-

喜鹊巷失火的消息很快登报,在见到报纸前,盛遇和路屿舟的手机已经被各方人马打爆炸了。

其中盛家占比最多。

“喂?祖母,我没事,嗯,火没烧到这儿……”

“换房子?不用,爸爸,我挺好的,已经习惯了,不,我说不要,您接我干嘛——”

“hello哪位?我是盛遇,现住喜鹊巷,并未被火灾波及,还有事么?”

……

就连刘榕也贴心地打电话过来,问他们需不需要请一天假。

盛遇有点纳闷:“这个‘我们’指的是,我和路屿舟吗?”

“对啊。”一提这个,刘榕也显而易见地疑惑:“你爸爸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你受了惊吓,明天要请一天假……然后他说路屿舟也要请一天,我询问他跟路屿舟的关系,他说……他是路屿舟爸爸。”

刘榕:“呃,冒昧问一句,你跟路屿舟的关系是——”

盛遇:“……”

挂断电话,盛遇直接找到盛开济的聊天框,开了个消息免打扰。

他当然知道这对盛董事长造不成任何实质伤害,但就跟在学校一样,他们不敢当面骂大马猴,不代表不能背地里蛐蛐两句发泄。

扔开手机,盛遇看了眼表。

十一点多。

还没吃晚饭,他修仙算了。

趿拉着拖鞋出门觅食,刚出房门,盛遇就留意到对面半掩的门缝,昏黄的光线延伸在走廊地板上。

——是哦,路屿舟还没走。

可能是被他开闸的情绪绊住了脚步,路屿舟一直没走,盛遇中途去厕所洗了把脸,还听到路屿舟在阳台跟姨妈打电话报备:

“嗯……跟朋友在一起……今晚住他家……”

随后他就遭遇了电话轰炸,路屿舟那边同样的待遇,两人各寻了一个角落跟来关心的人报平安。

迟疑了两秒,盛遇先按下脑子里心心念念的饭,上前敲响对面的房门。

“进。”

老宅子推门总带音效,开也吱呀,关也吱呀。

路屿舟背朝着他坐在桌前,听到吱呀声,没有回头。

路屿舟的卧室没有书桌,放不下,但有一张学校用的那种单人课桌,不知道哪儿淘来的,充当床头柜放一些杂物。

此刻桌面的杂物都被清理开,桌子挪到了窗边,侧面的小钩子挂住了路屿舟的黑色书包,一盏老旧的拉式台灯亮着,为桌前的男生打下一道清瘦的剪影。

盛遇是第一次看见这间卧室有主的样子,站在门口打量片刻,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我下去吃饭,要一起吗?”

“好。”路屿舟没回头,说:“等我两分钟。”

盛遇有点好奇地走过去,“在忙什么?”

桌上放着一把镊子,几管丝线,还有盛遇几样看不懂的工具。

“长命百岁。”路屿舟给了个非常抽象的答案。

但盛遇定睛看了两秒,竟然诡异地领悟到了抽象里的意思。

“这串檀木珠子,是我妈去世后,我爸去寺庙里给我求的,说是能保证我长命百岁,无病无灾——他有段时间特别信这些。”

两串一模一样的手串搭在路屿舟手指间,他吹了下灰尘,对着灯光打量,片刻后便敛了眉眼,这个角度看他低垂的睫毛,有种平时难见的温和与缱绻。

盛遇盯着他出神了几秒,才把目光移回到手串,“你爸爸的遗物,你拆了干嘛?”

原先这手串应该是老山檀,凑近能嗅到淡淡檀香,颜色低调的木头珠子正好绕手腕一匝,不多也不少。

现在一分为二,空出的位置拼接上了淡绿的和田玉。

“你不是要长命百岁么?”路屿舟将其中一串取下来,搁到桌面边缘。

玉珠和木桌相碰,清脆悦耳。

“分你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