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姨安排了司机候选人前来面试。
这已经不是盛佩蓉近日来看的第一份简历。前几位应聘者,或是对路线熟悉度不足,或是驾驶习惯不够沉稳,总有些方面不合适。盛佩蓉在用人方面向来挑剔,可这份谨慎,恰恰是为了避免日后的诸多麻烦。
此时,盛佩蓉拿着手中的简历,缓步向玻璃花房走去。
她从前最讨厌开车,专属司机一直是由可可爸爸担任的。但如今,人要往前走,是时候该请一位固定司机了。
如今盛佩蓉的步伐愈发稳健,看不出曾经需要靠轮椅代步。经过庭院的海洋球池时,她停息脚步,看着正在玩闹的可可和放放,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萍姨总说第一次见到这位祝警官,觉得她性子冷淡,总是透着公事公办的严肃。但此刻,盛佩蓉看着女儿和小弟玩耍的样子,很难想象得出她之前有多不近人情。
“放放必杀技!”盛放抡起短短的胳膊,将波波球高高抛起,划出一道弧线直击祝晴的脑门。
“咚——”
球被外甥女一个漂亮回击,正中放放的额头。
他目瞪口呆,摸着自己的小脑袋,满眼的难以置信。
祝晴百无聊赖地躺回海洋球池里,想到还要在这里陪玩五十分钟,都快要打哈欠。她完全不明白这些彩色小球究竟有什么好玩,能让放放如此着迷。
“放放。”祝晴突然指向玻璃花房的位置,“你看那边在聊什么?”
“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她继续道。
盛放从球堆里抬起头,小脸上写满了不屑:“晴仔,别来这套啦。”
他竖起四根肉乎乎的手指头:“我可不是三岁小孩了。”
这些天大姐和萍姨总说新年快到了。
等到时候,他就能正式升级为四岁大小孩,哪会被这些小把戏骗到?
彩色的波波球继续在空中飞舞。
盛放就像一只顶球的小海狮,直到玩得尽兴,才慢悠悠从球池里翻了出来。
“去看看也可以。”放放勉为其难道。
祝晴如释重负,赶紧跟上小不点的步伐。
花房内,面试到了最后阶段。
司机年叔坐姿端正,老实巴交,认真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他没想到的是,最后的考验竟来自一位小少爷。
“你能教我骑单车吗?”盛放伸出两根胖乎乎的手指,“两个轮子的!”
年叔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憨厚的笑容。
“当然可以。我女儿踩单车就是我教会的。”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补充道,“当然是在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下!”
原本严肃的面试氛围因为孩子的到来而变得轻松。
盛佩蓉唇角微扬,轻轻点头。
“就定年叔吧。”她对萍姨说,“你和他确认具体的工作安排。”
萍姨:“大小姐,那明天早上八点——”
“明早不行。”盛放迅速摇头,“我们晴仔送大姐去上班!”
这可是大姐第一天去上班。
就和他第一天去上幼稚园一样,是重要时刻。
大姐的可可和小弟,怎么能缺席呢?
……
第二天清晨,祝晴可以晚些去警署。
案件已经进入结案阶段,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争分夺秒,但整个重案组都没有松懈。他们想尽快完成所有手续,进入下一步流程。
伤害已成定局,时光无法挽回,可至少要给她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我跟警署报备过了。”祝晴说,“还有几份文件,晚上加个班就能处理完。”
盛放的小脸又皱成一团。
迟到还要晚回家吗?他晚点去幼稚园都不用给纪老师补时间的!
“这个阿John。”放放念叨着,“等我当了高级督察——”
盛佩蓉笑着接话:“让大家都放假?”
盛放陷入沉思:“那所有的活都要我一个人干啦?”
车厢里,母女俩都笑了起来。
这个小不点,还没当上司呢,倒是已经开始体恤自己了。
黑色越野车缓缓驶入集团地库。
这是祝晴和盛放小朋友第一次来公司参观,整栋大楼立在晨光之中,专属电梯直达顶层。
裴君懿早已经候在电梯口,正要上前迎接,却被盛佩蓉一个眼神钉在原地,不得不退后一步让出主位。
董事会议室里,不少看着盛佩蓉长大的老董事特意赶来。这些长辈始终坚信,盛氏永远该由姓盛的掌舵,如今盛佩蓉一切安好,哪能让外人对公司指手画脚。
盛佩蓉步履从容地迈进会议室,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以她的性格,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在外也不可能流露半分脆弱。
盛佩蓉隐瞒自己的身体情况,将一切藏得滴水不漏,连手术、治疗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如今又这样强势地回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祝晴站在母亲身侧,看着她游刃有余地与董事们寒暄。
她不自觉想起那一次次的复健,母亲艰难地站起来,又无力地跌坐在轮椅上,衣衫被汗水浸湿,固执地要求再来一次。几个月的康复历程,只有至亲才知道,此时盛佩蓉的微笑背后,是多少个日夜的坚持与忍耐。
“这是我女儿。”盛佩蓉骄傲地介绍,“重案组警官。”
当话题转到可可身上时,盛女士瞬间变成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母亲。她特意提到女儿参与破获的案子,眼中闪烁着柔软的光芒。
“就是这两天报纸上报道的那起案子?”一位董事问道。
“我知道这个案子。”另一位接话,“十年冤狱,家破人亡,那家人实在太不容易了……”
“新闻里说,”又有人补充道,“当年警方的办案流程挑不出错事,实在是凶手太狡猾……”
在董事们议论纷纷之际,盛放轻轻拽了拽大姐的衣角,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这是我小弟。”盛佩蓉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宠溺,含笑继续道:“也是我们盛家未来的阿sir。”
在座众人会意一笑,打趣说那将来盛佩蓉可得辛苦,公司的重担都要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不过老话说得好,能者多劳。
在一阵阵笑声中,裴君懿勉强维持着笑容,却也掩饰不住眼底的颓势。
会议开始后,祝晴和盛放被带去参观集团。
他们走进盛佩蓉的专属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就连盛佩蓉也已经十多年没来过了。然而即便是在当年,父女争执最激烈的时候,盛文昌也始终为她保留着这个空间。
如今,这个办公室终于等回了它的主人。
沿着长廊走去,祝晴和放放小朋友又来到盛文昌生前的办公室。
站在明亮开阔的落地窗前,他们俯瞰着整座城市,将景观尽收眼底。
“爹地这么厉害呀。”盛放奶声道。
盛家小少爷歪着头,回忆电视上的情节。电视剧里常演,像盛佩蓉和盛文昌这样的,叫作“女承父业”。
“那我们就叫——”盛放宝宝歪着头,突然眼睛一亮,“舅承甥业!”
……
油麻地警署CID办公室里,重案B组警员们整理好厚厚的案件资料。
“慈善会那边确认,会继续全额资助项斌斌的后续治疗和生活费用。”
耳畔响起几声叹息。
“那孩子可惜了,年纪轻轻就……”
“韦先生是真心诚意为他着想,前两年还特意给高校写了推荐信,希望能破例让项斌斌旁听。可惜接连几次大手术下来,孩子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
“那些年,虽然没有再去见项斌斌一面,但韦先生一直在想办法继续帮助他。只是为了孩子的安全,不得不疏远他。”
“直到关细九认罪,项斌斌才明白当年那场车祸,严格来说并不算‘意外’。但他说,这怎么能怪韦先生,他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好在孩子心态不错。”黎叔说道,“慈善会除了保障基本生活外,还在帮他联系合适的工作。听说准备安排去基金会旗下的图书馆当管理员……”
提到案件的后续,警员们不由安静了许久。
莫振邦从资料中抬起头:“黄秋莲那边的文件都准备好了吗?”
“都齐了。”小孙连忙应道,“赔偿申请、案情说明,另外这里还有一份韦先生的遗物清单……”
“给她送过去吧。韦安生是唯一的遗产继承人,黄秋莲又是他的母亲,这份清单应该由她来签署。”莫振邦顿了顿,又问道,“她工作的社区中心那边什么说法?”
“那份工作已经丢了,这些天黄女士一直暂住在圣心庄园。”梁奇凯接话道,“毕竟她有过虐童案底,又正好赶上中心和儿童发展中心合作开课,负责人也是顶着压力用人。虽然我们尽量低调,但警方频繁出入还是引起了讨论。负责人当时暗示她主动辞职。”
“不过现在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登这起冤案,舆论转向后,社区中心的态度也不同了,想请她回去。”
“但我觉得,她未必会回去。”
豪仔撇撇嘴:“换我也不回去。当初急着撇清关系,现在又来装好人了。”
“也不能全怪他们。”莫振邦公正道,“毕竟是跟儿童打交道的工作,谨慎点也正常。”
这起案件没有复杂的布局,没有高智商的犯罪手法,凶手只是利用了人们对“孩童”本能的松懈,就这样逍遥法外十年。
如今真相虽然大白,但逝去的生命无法重来,安生遭受的创伤、黄秋莲蒙受的冤屈,都已经成为难以愈合的伤痕。
“现在最重要的,是帮黄秋莲重新开始。”
“会给她提供什么补偿?”
祝晴翻开文件:“十年冤狱,除了基本赔偿外,还有精神损害赔偿。政府会在全港主要报刊刊登澄清声明,社会福利和职业援助也会同步跟进。”
“听说基本赔偿就有几十万。”徐家乐说,“虽然再多的钱也买不回那十年……但总比没有好。”
“那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同事们呢?现在怎么处理?”他又问。
“当年温sir他们确实尽力了。”黎叔说道,“那时候连DNA技术都没有,毛发鉴定也才刚起步,办案条件受限太大了。侦查方向一旦偏离,再努力也是白费。”
“但要说疏漏确实存在,先入为主锁定嫌疑人、过度依赖口供取证,另外现场勘查不彻底,导致了这场悲剧……处分结果还没出来,考虑到当年的技术条件,应该不会太重。”
“旺角警署的温sir,主*动要求担任黄女士的赔偿程序联络人。”
有些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但在这场迟来的正义中,每个人都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至少,为这对母子再做些什么。
……
案子正式结案。
警车驶入圣心庄园。
车停稳后,祝晴和曾咏珊带着韦华昇的遗物清单走向黄秋莲。
黄秋莲接过文件,目光扫过清单上的条目。
其实她并不清楚前夫留下了什么,看着这些被整齐罗列的物品名称,胸口一阵酸楚。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最后只剩下这些冷冰冰的文字记录。
“凶手落网后,安生可以搬出去了吧?”曾咏珊望着花园里正专注摆弄相机的韦安生。
现在,韦安生终于可以自由离开圣心庄园,而黄秋莲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地探望他。
谁都不敢设想,如果当年韦华昇没有藏好孩子,关细九会不会再次对他下手。这八年里,韦华昇虽然没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却凭着父亲的本能,做好一切防范,没有让安生遭受第二次伤害。
“还没有想好搬去哪里。安生在圣心庄园住了八年,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如果他喜欢这里,我就陪他一起留下。这里很好,环境清幽,医护人员都像家人一样。最重要的是,安生在这里能真正放松下来,只要他开心……”
黄秋莲的目光追随着儿子:“一切以孩子的感受为先。当年,是我们做父母的太大意了,居然就这样让危险发生在身边。这两天,我总在想,如果我们能细心一些……”
自从得知真相,她无数次回想当年的细节,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可记忆里,婴儿房安静得可怕,关细九就藏在衣柜后的夹缝中,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泄露。
她忍不住自责,如果当初再敏锐一点,是不是就能阻止悲剧?
“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曾咏珊轻声安慰。
前几日的大雨将花园洗刷一新,草木舒展,焕发生机。
韦安生突然举起手中的相机,对着墙角傲然绽放的花朵按下快门。
“这相机……”祝晴看着韦安生手里那台浅蓝色的相机。
上次见他拍照时,用的是专业相机,沉甸甸的。
而现在这台,机身圆润,还贴着童趣的星星贴纸,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是儿童相机吗?”她问。
“是研发部的员工找到我的。”黄秋莲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华昇生前设计的最后一个样品,原本应该是准备送给安生的礼物。”
浅蓝色相机的背面,和当年的小火车模型一样,刻着孩子的名字——
Anson,1995年冬。
快门按钮出奇地大,几乎占据半个机身,就是为了让孩子不费力地找到。
这台玩具相机拍不出多么清晰专业的照片,但韦华昇在镜头前加了特殊的光片,透过它,即便在阴雨天,画面仍会泛起暖黄色调,呈现柔和的光线。他知道,安生只剩一只眼睛,看久了容易疲惫,所以每一处设计,都是父亲对孩子最深的牵挂。
黄秋莲轻声道:“安生很喜欢这个礼物。”
看得出来,韦安生对这一部新相机确实爱不释手。
“安生现在情况怎么样?”曾咏珊温声问着,又顿了顿,“社区中心那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