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重案组会议室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
警员们围坐着,每个人面前都摊开厚厚的疗愈会会员名单和通讯记录。他们在登记表会员名字底下做好备注,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备注,蓝色圈出“已联系”,黑色打叉的是“无效号码”,分门别类,档案越整齐,大家的疲惫便越挥之不去,这场排查,就像是一场刚刚开始的马拉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
想象中,电话排查不过是拨号、询问再到挂断这样的简单流程。
但真正展开工作,大家却发现这项任务远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每通电话都有可能陷入不同的僵局。
“数了一下,整整七个。刚说完‘油麻地警署’,那边直接挂断。现在的街坊防差佬比防贼还要警觉,一听是警察,立马当诈骗电话处理。”
“你就知足吧,我这边有个阿婆,估计是个孤独老人,昨晚接到电话,拉着我聊了整整十分钟,最后才提‘重点’,说自己家里的猫不见了,问我能不能帮忙找。”
“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我告诉阿婆,找猫不归重案组管!让她试试去楼下贴寻猫启事。结果她唉声叹气,说我们警察都不帮市民了……”
“刚才还有个阿伯问我警号,说我态度差,要投诉。我明明说了‘唔该’,这么礼貌,都能去竞选香江先生了,如果这都能吃投诉,真是太冤了!”
现在不过上午十点,他们工作了仅仅两个小时而已,却已经心力交瘁。
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生无可恋的倦意,像是彻底被抽干精气神。
进展过于缓慢,照这样的速度,打完这四百七十通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祝晴不由想到,如果放放小朋友在,恐怕会仰着小脸,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些大人们。
这么有趣的游戏,他们居然还抱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还说晚上打电话会打扰民众休息,早上更惨!我刚打过去,一个师奶骂我吵醒她补觉,说她凌晨四点才哄睡婴儿。”
“我的耳朵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现在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嗡嗡嗡’的。”
“家里座机的更容易联系上,那些留BB机的,好几个我都是连拨三通,对方才覆机。”
“留下手机号码的,有一定经济实力,应该不是许明远的目标,不必列为重点排查对象。”
“有的已经移民,我查过出入境记录,至少在离开香江时精神状况良好。许明远总不可能神通广大到——每天打越洋电话对人家进行心理暗示吧?”
莫振邦站在白板前,指尖一下下戳着许明远的照片,抬起头时眉头紧锁。
他眼中布满红血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还在这里浪费口水?有这个时间不如早点开完会,继续去打电话。”他敲了敲白板,“打了这么多通电话,有没有什么发现?”
祝晴起身汇报。
“汪颖桐,疗愈会的资料显示,她是两年前接触到这个机构,当时二十九岁,已婚。”
警员们立马敏锐地抬起头。
当时二十九岁——为什么要强调“当时”?
“昨晚拨打汪颖桐登记的家庭电话,是个男人接的。”
“他说汪颖桐已经自杀身亡,但进一步询问时又改口说不认识这个人,随即挂断。”
“正在追查她生前的具体住址。”祝晴指着详细会员资料里的婚姻关系这一栏,“昨晚接电话的男人,应该是她丈夫。”
莫sir点头:“锁定这条线索,继续查下去,必要时上门走访。”
“目前锁定的都是女性受害者,如果加上男性潜在受害者,名单远不止四百多。”
“先完成现有名单排查,再联系疗愈会的男性会员。”
“阿头!这个工作量会死人的!”
“我们现在的人手根本——”
当会议室爆发出一阵哀嚎时,莫振邦已经转身离开。
他手中的名单,不比任何人短。
如果许明远真如他们所想藏在暗处,那么他逍遥法外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不能再拖延。
……
祝晴查到汪颖桐生前的地址,和徐家乐一同前往元朗。
旧唐楼的楼梯吱呀作响,感应灯时明时暗,楼道里充斥着难闻的烟味,斑驳的墙面上贴满小广告,几个被踩扁的烟头嵌在楼梯拐角的缝隙里。
他们在一扇铁门前停下。
“笃笃笃——”
徐家乐抬起手,指节在铁门叩出沉闷的声响。
开门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棉质居家服,手上还拿着一个奶瓶,正在摇晃。
祝晴余光扫过奶瓶刻度,温水停在一百五十毫升的位置,瓶底的奶粉尚未完全溶解。
徐家乐亮出证件:“李先生,汪颖桐是你的太太吧?”
李浩杰穿上塑料拖鞋出来,将房门轻轻带上。
“又怎么了?昨晚打电话来扰民还不够,现在直接上门。”他不耐烦道,“人都已经死了两年,还有什么要问的?我看你们警察真是闲得没事干了。”
根据调查资料所示,死者汪颖桐出生在元朗的棚户区,父母早逝,先是跟着祖父母生活,后来被辗转丢到远房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学会沉默和顺从。二十三岁那年,她在制衣厂工作,认识了领班李浩杰。李浩杰会对她说甜言蜜语,会在哄骗她加班时给她递去钵仔糕,这样廉价的温柔点亮她的灰暗的人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和他结婚。
婚后五年,他们始终没有孩子。男方亲戚催生时,她总是低着头,就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李浩杰带她去医院,经过一系列详细检查,医生摇了摇头,诊断结果显示,汪颖桐很难怀孕。从那之后,李浩杰的脸色变得阴沉。
跳楼自杀,是在婚后第六年。她整日坐在窗前,看着楼下嬉闹的孩童,直到那一天,她从楼顶一跃而下。
警方在调查时,见到汪颖桐的照片。
她有着精致的五官,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微微低着头,眼神却怯生生的。
“汪颖桐自杀之前有没有异常表现?”
“或者,留下什么特别的物品?”
两年前,汪颖桐因重度抑郁症自杀,死因并无可疑。
直到现在,警方才重启案件,李浩杰却不愿配合。
“烦不烦?”李浩杰皱着眉,“都说了不知道!”
“忘记了吗?”祝晴往前一步,“我们不介意进去慢慢等,等你想起来。”
屋里婴儿的啼哭声终于止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拖鞋在地板上来回摩擦的声响,夹杂着女人轻声的哼唱。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们。”李浩杰挡住两位警官,不让他们继续向前,“死之前,没什么奇怪的表现,她这人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有时候也笑,有时候又半夜起来哭个不停。当时的情况,自杀对她自己来说也是解脱。”
“你说遗物,我早就丢掉了。我妈说,死人的东西留在家里晦气,会招霉运的。”
“婚后这么多年,有话说也变得没话说,后期我已经不太回家了,根本不知道她发什么疯。每天都在胡思乱想,难道我从早到晚守在她身边哄着吗?阿sir,madam,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别再来烦我了——”
“知道汪颖桐当时在看心理医生吗?”徐家乐打断他的话。
李浩杰本来已经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听见这个问题,眉心紧了紧,钥匙串在他手中“哗啦”作响。
“是有这么个心理医生。”
“狗屁心理医生,我看就是骗钱的。本来我不同意让她去,有一天她偷偷告诉我,其实看医生是免费的,只是医生不让她说,不让她告诉家人,也不让她告诉其他患者。”
“开什么玩笑,她拿我当傻子?哪个医生这么好心,白给她看病?我估计是她自己藏下来的买菜钱!”
“后来我就断了她的买菜钱,看她怎么办……”
祝晴:“记得医生叫什么名字吗?”
“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李浩杰翻了个白眼,“好像姓许?别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埋怨,就好像汪颖桐的死给他添了多大的麻烦。
“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回去了。”话音落下,李浩杰开门进了屋。
屋里传来女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看看是谁回来了呀?是爸爸——”
李浩杰也笑着说:“刚才下楼扔垃圾。”
“我好像听见有人敲门……”
“没有,你听错了。”
“你看爸爸好傻,丢垃圾还带着你的小奶瓶。”
房门关上,屋里的对话声戛然而止。
汪颖桐这一生,在两年前猝然结束。
而她的丈夫李浩杰,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如今警方调查她这个人,只能从点滴片段中拼凑。
拼出零星的回忆。
在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过往,是她短暂的人生。
徐家乐低头盯着笔录本,轻轻叹气:“和游敏敏一样的情况,而且,免费接受过心理咨询。”
……
在幼稚园里,盛放最喜欢的是户外课时间。
因为,他已经彻底爱上和小朋友们抢着玩滑滑梯。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么简陋的滑梯,居然还得各个班级轮着玩。
这个滑梯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啦,下次他要邀请自己的朋友们去半山别墅玩!
这会儿,游乐区是大班孩子们的天下,他们小小班的小朋友们,只能在旁边上篮球课。
盛放、小椰丝和金宝组成的三人团体,沉浸在上篮球课的乐趣里。
“拍皮球好好玩啊。”金宝感叹道。
“这是打篮球!”盛放纠正。
这两天,盛家小少爷已经不再是金宝的英文老师。金宝说了,他最讨厌的就是英文课,反正爹地妈咪说了,长大后他的工作是指挥别人工作,既然是这样,他不必再学英文,只要请一个会讲英文的员工就好啦。
椰丝把头摇成拨浪鼓:“如果你请的员工骗你怎么办?”
金宝:“请两个就好啦!”
盛放也把头摇成拨浪鼓:“如果他们串通呢?这个叫共犯。”
金宝的小嘴巴张成“o”型:“放放,你不愧是重案组警察!”
这话,盛放小朋友很爱听。
他“哼”一声,心中飘飘然,一不小心将手中的篮球拍远,“哒哒哒”跑去捡球。
捡回球时,盛放听见游乐区有两个小孩吵架了。
是大班的大孩子,在滑滑梯上推搡,挤来挤去,最后谁都玩不了。
盛放抱着篮球,边走边摇头:“傻大个。”
戴着圆框眼镜的小古板举手:“老师,盛放说人坏话。”
放放小朋友抱着球,气得脸颊鼓鼓。
“我最讨厌阿卷了。”他用小气音对金宝说。
小古板把手举得更高:“老师,盛放说我坏话。”
下课后,盛放垂头丧气地站在纪老师面前,小波鞋的鞋尖在地上画圈圈。
余光瞥见阿卷蹦蹦跳跳从边上经过,他猛地抬头,龇着一口小米牙。
少爷仔不说人家坏话了,改用眼神威胁,看他还怎么告状。
“知道错了吗?”纪老师蹲下和他平视。
盛放撇着嘴角,拖着长音:“知道了。”
“下次改正就好。”纪老师摸摸他的小脑袋,“好了,去玩吧。”
盛放转头去玩,忽地又回来了:“老师,椰丝和金宝呢?”
盛放不知道是哪节课时走神回味自己当小卧底的光荣事迹,反正一不小心,老师宣布的重要通知,他居然没有注意到。
原来接下来幼稚园将举办一场汇演活动,椰丝和金宝都报了名,现在要去排练。
没想到,他们都有才艺。
椰丝会跳舞,金宝会打鼓。
放放什么都不会,也不想化着傻乎乎的舞台妆给别人表演。
在台下拍手手多好啊。
“这场汇演活动,我们会请家长们参加。”纪老师指着手工筐里亮闪闪的卡纸,“所以下午手工课,小朋友们的任务,是亲手制作一张邀请函。”
盛放陷入沉思。
既然是这样,他也报个名好了。
让晴仔看看小舅舅的厉害!
等到小椰丝和金宝回来,盛放又和他们围成一团。
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密谋。
小椰丝热情道:“你可以跟着我学跳舞啊!”
她踮着脚尖,转了个圈,蓬蓬裙的裙摆飞舞着,就像是小花瓣。
“要穿芭蕾舞裙吗?”盛放小表情惊恐。
“当然要啦,还有芭蕾舞鞋和漂亮的发卡,我都可以借你。”
放放绷着脸蛋沉思:“我觉得不合适。”
“那就跟着我学打鼓!”金宝说,“我教你!”
纪老师起初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在筹划什么,直到中午吃饭时——
教室里回荡起“哐哐当当”的打击乐,盛放左手一支筷子,右手一支筷子,将不锈钢餐盘敲得震天响。
连隔壁班老师都探头过来看热闹。
“好不容易安静了几天,又开始了。”纪老师揉着太阳穴。
其实刚才她提醒这小孩把筷子放下,回家再练“打鼓”,但是看着他委屈巴巴往下撇的嘴角,又实在狠不下心责备。
助教将声音压低,凑到她耳边:“我有个主意。”
……
电访结束,剩下的名单就只能靠两条腿跑。
莫振邦将人员分成几组,祝晴和梁奇凯分到了一起。
豪仔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曾咏珊:“要不要换?”
她瞥了一眼正在认真核对地址的梁sir,摇摇头:“算啦,他也不愿意。”
几组人员分头出发,开的是警署那辆老旧的公务车。
梁奇凯开车极慢,就像是在街头巡逻。
他找了个话题:“刚才出来的时候,听他们说,明天的活动肯定要取消了。”
像是担心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梁奇凯唇角温和的笑意不减,又慢条斯理地补充:“就是去翁sir浅水湾别墅的事,他们说翁sir这么多年最多只请大家喝下午茶,这次居然破例请半岛酒店的厨师——”
他说话的语速也慢,让人想要催促他加快速度把话说完。
当然,不说也没关系。
祝晴望着窗外慢慢后退的街景,忍不住开口:“你下来吧,我开。”
梁奇凯愣了一下,靠边停车熄火,和祝晴换了座位。
车子再次发动时,速度明显高了一截,名单上这么多户要走访,效率要是不尽快提上去,加班到深夜倒是无所谓——关键莫sir又会以“不许打扰民众休息”为理由,强制要求他们将工作排到第二天去。
祝晴讨厌拖延。
今天必须完成手头上的工作。
公务警车穿梭于整个城市,每到一个目的地,他们就在名单上做好记号。
很多时候,迎接他们的就只有紧闭的大门,和无人应答的门铃。有些住户白天要去上班,但好在总有邻居住着,只要能确认名单上的人还在世,就算任务完成。
名单上的名字被一个个划去,但收获的线索却寥寥无几。
“这户应该有人。”梁奇凯站在楼下,抬头望向二楼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将地址与名单上的地址对照,“衣服还是湿的,刚洗过。”
他们敲了敲门。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开了门,她刚才明显在家里阳台洗衣服,手指泡得发白,原本语气平常,直到他们询问她母亲是否接受过心理治疗,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我妈妈没有心理疾病,她很正常,你们别乱说!”她的声音突然压低,警惕地扫了一眼楼道,生怕被邻居听见,“她只是偶尔睡不好,你们这样上门,别人会怎么想?”
祝晴越过她的肩膀往屋里看去,一个消瘦的中年女性正慌忙收起桌上的药瓶。
而后,她在名单上完成记录。
这样的情况,在警方的走访记录中不是第一次出现。总有人认为心理疾病难以启齿,不愿意寻求帮助,反正别人也不一定理解,于是选择闭口不谈。
而一些终于下定决心求诊的人,也常常因家人一句“别想太多”或“你就是太闲了”,打消所有的勇气。
这些偏见与误解,或许比他们正在追查的案子更难突破。
下一户人家的门铃还能用,铁门上歪歪斜斜钉着手写的门牌。
祝晴按下门铃,铃声在走廊回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一个阿婆开门出来:“你们找谁?”
祝晴核对名单:“请问丁盼香还住在这里吗?”
“早搬走了。”邻居阿婆摇摇头,“那女人命苦啊……老公得病死了,自己拉扯个傻儿子。”
梁奇凯追问详情,才知道阿婆口中的“傻儿子”,是真的智力障碍。
出生时医疗事故造成的,治不好。
“后来呢?”
“谁知道呢。”阿婆摆摆手,“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祝晴拨通警署电话时,梁奇凯正低头研究走访路线。
他把邻近的地址都标了出来,这样跑起来能节省不少时间。
二十分钟后,警署回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