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教室里,有两排穿着雪白蓬蓬裙的小天鹅,虽然胖嘟嘟的,但姿态专业。
相比之下,放放就像是一只笨拙的小,站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这是老师特意给潜在小客户安排的黄金位置,方便随时纠正他变形的动作。
“不是只有小女孩才跳芭蕾哦。”老师扶正放放的小胳膊,笑着说,“我们隔壁班也有跳芭蕾的小男孩哦,Mark从四岁就开始学芭蕾,去年还拿了校际比赛的银奖!”
“你叫什么名字?”少爷仔问。
“我?你可以叫我Lily老师。”
盛放小朋友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又不是金奖,吹水Lily。
当其他小朋友们稳稳地抬起手臂时,放放的小短手还在艰难寻找平衡。
他的指尖一直在颤,注意到镜子里的训练有素的椰丝宝宝。
真没想到,椰丝还有点厉害。
祝晴倚在教室门口的玻璃前,嘴角不自觉上扬,就像萍姨站在击剑馆外时那样骄傲。
只是耳朵却悄悄竖起来,敏锐地捕捉着接待室传来的低语。
那刻意被压低的争执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说了很多次,没必要跟家长炫耀战绩,更没必要吐苦水。有人来报名,只要聊课程安排就可以。”林汀潮说,“我刚才都听见了,你拉着人家说‘金芭蕾’是怎么被我们打败……这有什么意义?”
苏乐怡:“学员家长想了解办学实力,我只是实话实话。”
“就算用三个月时间打败金芭蕾,有必要弄得人尽皆知吗?乐怡,你真是得意忘形了。”
苏乐怡沉默良久,忽然冷笑。
“林汀潮,我们是平等的合伙人关系,你不是我的老板。”
接待室的门打开,玻璃幕墙映出两人的倒影。
祝晴注意到这对搭档之间的微妙。
在合作中,她们需要彼此,却又暗自较劲。
“生意场上有分歧很正常。”林汀潮突然放软声线,“我们慢慢商量。”
“有时候真感觉你变了很多。”苏乐怡的语气也和缓了一些,“你以前不会像这样咄咄逼人。”
“是我太着急了。”林汀潮笑着,温声道,“容光百货新到的羊绒披肩,你上次说喜欢的色系——”
“什么样的?”
“现在试试吗?我放在后备箱了。”
苏乐怡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跟着站起身来。
当她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转角,祝晴才缓缓收回视线。
之前的对话中,苏乐怡谈及创业往事,就曾流露出资金周转不如林汀潮宽裕的窘迫。而现在,林汀潮用一条羊绒披肩,让她将所有不满都咽了回去。
按照苏乐怡对这位合伙人的依赖,这条线索,恐怕挖掘不出什么真相。
唯一让祝晴留心的,是苏乐怡的那句随口抱怨,她说,林汀潮的变化很大。
从一开始,警方都将注意力放在那个荒诞的“换命”传说上。
富贵人家用小恩小惠诱惑贫苦女孩,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可如果,真正被调换的,是富家千金的命呢?
因为嫉妒,不如取代。
擦得锃亮的玻璃里,映出盛家小少爷的怨念。
“放放,就是压腿啊!”椰丝热情道,“我示范给你看。”
放放看着椰丝,慢慢地,眼睛睁大,睁到不能再大。
做了这么久同学,他没想到,小椰丝居然有独门绝技,能把整个人折起来!
放放小朋友瞬间胆战心惊,瑟瑟发抖。
“我也要压吗?”宝宝强装镇定,“不行的,我要回家了。”
……
与此同时,黎叔和豪仔按照地址,来到荷里活道一间油画室。
里面传来檀香和油墨水彩的气味,推门进去,几个粗犷的木雕随意摆放,透着一股不拘一格的氛围。
落地窗前,一个男人正专注地作画,阳光洒在未完成的画布上,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
“二位是?”
这是一位年轻的画家,身上套着一件亚麻衬衫,袖口沾了颜料却浑不在意,只是随意地挽起。
这个周身散发着艺术气息的男人,是林汀潮青梅竹马的男友,曾与她交往一年。
警方是从林汀潮的老同学口中得知他的存在。
据说当年林汀潮生病,他因怕被拖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
“是因为她的健康问题才分手的?”豪仔开门见山。
“手术不是很成功吗?”男人抬起头,语气平淡,“主刀医生亲口说的,造血功能重建很理想。”
“知道骨髓移植后要经历什么吗?一开始,连呼吸都会咳出血痰,她很害怕,是我拉着她的手,度过那些日日夜夜。”
“有天夜里,她疼得拔了留置针,如果不是我发现……”
“两位警官,术后,是我陪着她重新站起来。现在你们来问我,是不是因为她的健康问题分手?”
画室墙上挂着几副已完成的作品,其中一副边角贴着泛黄的获奖标签,显然有些年头了。画中人的轮廓,隐约能看出林汀潮的影子。
“她连张字条都没留就消失了。”男人放下画笔,声音低沉,“我去她家找过,她父母说,林汀潮只想以学业为重。”
男人笑了一声:“中学时不谈学业,二十岁了反倒突然重视起来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
他专程飞了十几个小时,跑到茱莉安舞蹈学院找她。她带他逛了校园,最后却以一句“我们不合适”,给这段感情画上句号。
“我和她分手?”男人冷着脸,“阿sir,你们查得不够清楚。”
豪仔没料到这个回答。
黎叔不愿再听年轻人之间早已成为过去式的纠葛,他更关心此行的目的。
“有没有听林汀潮提过邝小燕?”
黎叔掏出那张合影,指着角落的身影。
“她就是个疯子。”他盯着照片,语气厌恶,“有一次在电影院,散场后,我们发现她就坐在后排。汀潮忘拿外套,回来时,她正在试穿大小。”
……
一节课长得好像永远过不完。
放放跟着节奏,抬起肉乎乎的小短腿。
委屈的小卧底深知自己的使命,但是接头人实在太过分,在关键时刻,居然出卖了他。
“二五仔。”放放咬着小米牙。
“这是什么?”椰丝宝宝好奇地问。
“我在数节拍。”放sir平静解释。
听说专业卧底都是要写卧底日记的,今晚回家,他一定要记下这黑暗的一天!
“小天鹅翅膀要抬高一点哦。”老师温柔地提醒。
少爷仔第一次跳舞,小手小脚不听指挥。
所有人都看出来,他不像优雅小天鹅,而是像一只呆头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玩耍的时候过得很快,是一眨眼的事。
而此时,每一分钟却都有整整……六十秒。
放放站在镜子前叉腰,注意到外甥女的身影,眼睛瞪得圆圆。
晴仔居然还好意思站在那儿!
祝晴在他的小眼神攻击下,默默转过身。
刚才BB机一直震动,显然是曾咏珊发来的消息。他们在跟踪林汀潮时,发现她折返舞蹈中心,担心祝晴露馅,才一再提醒。
其实,当时与林汀潮对视沉默的时刻,并不惊险。如果对方清白,这场偶遇不过是巧合,但如果她心里有鬼,那么双方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祝晴的倾向是后者。
思绪回到案情原点,从一开始,邝小燕就像影子般黏着林汀潮。她表姐说,她自称被困在丑小鸭躯壳里的天鹅,疯狂学习模仿着真正天鹅的一举一动。不管是说话腔调、微笑时唇角的弧度、用手撩起头发时的小习惯,还是步伐……甚至,邝小燕还学她的饮食习惯,富家千金吃饭有很多的讲究,邝小燕便说,只有真正的千金才会这样娇惯。
“细节——”祝晴回忆荣子美口中邝小燕的原话,“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出身。”
邝小燕要彻底脱胎换骨,直到真正成为林汀潮的那一天。
舞蹈中心的隔音不好,祝晴拿着手提电话下楼,向莫振邦汇报。
“莫sir,如果两个人本来就有六七分像,通过整容调整……”祝晴缓缓道,“这就是她去东南亚的原因?推迟半年入学,恰好够完成整形和恢复。”
至于取代,发生在什么时候?
骨髓配型手术时,医生必定会严格核对身份,也就是说,真正的林汀潮确实完成了手术。那封术后感谢信,也确实是她在病床上亲笔写的。
按照她对聂医生的承诺,本该在出院后身体恢复时送上锦旗。但真正的林汀潮没能兑现这个承诺——也许正是因为那时,她已经被替换。
电话那头传来莫振邦的质疑:“可她还在跳舞。”
祝晴想起下楼前,她站在一间舞蹈教室门口。
当时林汀潮已经回到练功房,一个小女孩格外黏她,在孩子母亲歉意的笑容中,她牵着小朋友,示范旋转动作,舞步就像是羽毛一般轻盈。夕阳透过玻璃窗,将她的侧脸与墙上旧海报重叠。一个是现在的舞蹈老师,一个是曾经的站在领奖台上的天才少女。
“教小孩而已,需要拿出全部功力吗?”祝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当年的天才,如今还是天才吗?”
漫长的沉默后,莫振邦抛出致命问题——
“父母呢?女儿被调包,父母会察觉不到?”
祝晴蓦地僵住。
她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祝晴自小孤身一人,即便如今有了母亲,那份亲情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她从来没有真切体会过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仅凭想象,终究有所疏漏。
她竟遗漏了如此关键的一环。
是啊,要怎样瞒天过海到连至亲都被蒙在鼓里?
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骗过最亲近的父母?
……
一节课终于结束,放放小朋友饿到小肚子“咕噜噜”地叫。
外甥女明显心虚,牵着舅舅肉乎乎的小手,直接走进麦记。
“要大份薯条,番茄酱要多多的。”
“还要汉堡、鸡块……现在儿童套餐还送玩具吗?”
盛放抬高下巴,把小脸转到一边。
哼,当他是什么只知道吃的小孩吗?
事实证明,放放是不好打发的。
即便几分钟后坐在车里,左右开弓往嘴里塞着脆脆薯条,小不点的表情依然酷到不行。
单独包装的番茄酱很快见底,小少爷拍了拍驾驶座的头枕,用眼神示意。
“知道——”外甥女拖长声调,殷勤地答应。
盛放从没见过外甥女这副模样。
可见她这次有多、过、分!
后座传来“咔嚓咔嚓”的脆响,崽崽吃得陶醉。
祝晴趁机凑过去,好言相劝:“拜托拜托,我错了。”
盛放鼓着塞满食物的腮帮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外甥女。
这台词分明是学他的,但语气不对,呈现的效果也是天差地别。是谁教外甥女这样撒娇的?应该眨巴眨巴眼睛,小手捧心才对啊!
“你上次还说做警察要勇于牺牲。”祝晴回头,“演儿子都愿意,跳舞不可以吗?”
祝晴帮他回忆了一下不久前演儿子的经历。
“是有这么回事……”盛家小少爷的脸皱成一团,“但是——”
“没有但是,不要找借口。”祝晴正色道,“记住,你是一名警察。”
放放听得一愣一愣的。
刚才还在道歉呢,怎么说着说着反倒理直气壮啦?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武侠片里的少年剑客和大侠都是这样说的。
“算了。”崽崽小人有大量地摆摆手,“原谅你。”
下车时,放放主动把小手塞进祝晴掌心。
这是沾满薯条油渍和汉堡酱的小肉手……亮晶晶的。
祝晴的手臂瞬间僵硬,终究还是没抽回来。
今天放放小朋友最大,他说了算。
一进家门,祝晴就冲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搓手。
放放瘫在沙发上,学着舞蹈老师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捏着小胳膊小腿放松肌肉。
“回来啦?”萍姨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还拿着擀面杖,“少爷仔去哪玩了?”
这时祝晴擦着手从卫生间出来,还不放心地闻了闻掌心。
盛放一个飞扑,踮脚要去捂她的嘴。
结果猝不及防被拎了起来。
“不许说!”
小孩还会威胁人,奶凶奶凶地贴近,试图用眼神威慑对方。
他用力抵住外甥女的额头。在崽崽心里,自己此刻像大魔王一般可怕。
但在祝晴眼里,这就是一个奶呼呼的小团子,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就像动漫人物。
“太可爱了。”她捧着放放的小脸又揉又捏。
小少爷被迷惑一秒钟,立刻重整旗鼓地叉腰道:“少来这套!”
……
有关于这个案件,越是深入调查,却愈发显得迷雾重重。
周六一早,重案B组的警员们甚至没有回警署报到,直接抓紧时间兵分几路展开调查。
直到傍晚,大家才返回会议室,围坐一圈,继续梳理错综复杂的线索图。
祝晴站在白板前,指尖敲着林家佣人的名单。
“所有佣人都换过一轮,连从小照顾林汀潮的吴妈,中间都回乡带了两年孙子。”她握着马克笔,特意在“两年”下面画了道红线。
曾咏珊翻着笔记本补充道:“更奇怪的是,职业舞者后台抢装都是光速完成的,她却习惯锁门。而且,这是最近几年来的习惯。”
“会不会是因为手术留疤了?”徐家乐说,“我表妹小时候被开水烫伤,大腿留了道疤,长大后再也不愿意穿裙子。”
“如果正好相反呢?”曾咏珊抬头。
“名义上做过手术,但却没留下疤痕。”祝晴说,“所以不敢让人看见。”
会议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莫振邦摸索着手中几张照片进行对比,眉头越皱越紧。光从照片看,三年半前的林汀潮,与三年后的她,几乎没有变化。
当然,莫振邦同样看得出来,在林汀潮确实有太多疑点,而这些疑点,完全经不起推敲和解释。
但现实不是魔术表演,所谓“大变活人”,需要铁证。仅凭直觉办案是大忌,他年轻时吃了很多次亏。
“可事实摆在眼前。”祝晴坚持道,“如果断趾不属于邝小燕,那么就只剩下另外一个可能性。”
“断趾报告显示,根据趾骨钙化程度分析,断趾者年龄在二十二至二十五岁之间。邝小燕失踪时二十岁,现在二十三岁……而林汀潮二十四岁,完全吻合。”
“技术科正在加班加点做耳廓对比,结果明天中午就能出来。整形可以改变容貌,但是耳软骨的结构和指纹一样,根本没有办法伪造。”
“另外有一点很奇怪,这位‘舞蹈家’,近三年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专业赛事。最辉煌的成就,是教会小朋友跳《四小天鹅》,这也算天才吗?”
“我给曼城茱莉安舞蹈学院发了邮件,希望他们提供林汀潮的成绩单和演出视频,不过八成会被隐私条款打回来。”
仍旧如莫振邦所说,都是猜测与推断,没有更加实质性的证据。
然而即便如此,警方也不能坐以待毙。
“不管怎么说,邝小燕当年混进学校是有证据的。清洁阿婶亲眼看见她穿校服,还想摸进林汀潮宿舍。”
“那间地下室肯定有问题。”黎叔翻开一份补充口供,“这是我和咏珊重新拿到的口供,林家佣人说,他们太太有洁癖,对卫生的讲究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但是这些年,从来没有让他们清扫过地下室。”
梁奇凯将一沓资料放在桌上:“林家的水电费一直稳定,只有在林汀潮骨髓手术结束后,到她出国之前,水电飙至高峰。”
“林汀潮身份存疑、行为异常,另外还有清洁阿婶的关联证据。”祝晴说,“结合邝小燕失踪之前和她的接触,我们有理由怀疑地下室可能藏有关键证据。”
争论声回荡在会议室。
有人猜测地下室关着邝小燕,有人坚信囚禁的是真正的富家千金。
“难道是——遭受长期禁锢?”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们就会被翁sir骂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