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庙光线昏暗的偏殿内,警方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现场勘察及采证工作,空气中弥漫着香火、霉味与血腥味交织的沉闷气息。
鉴证科同事的脚步声回荡狭窄空间里,偶尔低声交流。
法医科叶医生熟练地戴上橡胶手套,蹲在死者身旁。
偏殿外石阶上,祝晴和徐家乐翻开笔录本。
发现死者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她紧紧搂着个十多岁的男孩。两个人站在一旁,都不敢往偏殿里看,脸色发白。
“阿婆。“祝晴的声音比平时温和了几分,“是你发现尸体的吗?”
“是、是我孙子先看到的。”老人又气又心疼,苍老的手轻拍孙子的后脑勺,“都是这个衰仔,让他陪我来上香,不愿意……我在主殿烧香没看住,一转眼他就偷偷溜出去玩了。”
男孩缩了缩脖子。
“幸好他没看清楚,不然今晚要发噩梦。”老人叹了一口气,将孙子往怀里搂了搂,又说道,“警官,你们快点问。我得赶紧带他去找陈神婆收惊,也不知道小孩子有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据男孩回忆,当时他只瞥见尸体的背影。刚要进去看个究竟,就被赶来的奶奶拦住。
奶奶先注意到偏殿地上有一摊血,尖叫起来。很快,他被一位路过的好心人捂住眼睛。
此刻,男孩正不安地四处张望,寻找那位好心人。
“你的意思是,当时除了你们祖孙俩,还有第三个人在场?”徐家乐的笔在笔录纸上顿了一下。
“是我。”
一位短发女人走上前来。
她手里拿着矿泉水,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男孩:“刚才去给你买了瓶水。”
“Madam,阿sir。”她出示记者证,“我是《香江周报》的记者邓雨燕,正在做香江古庙建筑变迁的专题报道。”
“邓小姐,请详细描述发现尸体的经过。”
邓雨燕深吸一口气:“大概是四点五十五分,我从侧廊绕过来想查看偏殿构造。偏殿和主殿完全不同,这里没什么人,特别安静。突然听见阿婆在尖叫,我赶紧过去帮忙。”
“起初看见有人跪着,我还以为是虔诚的香客,但很快发现不对劲。”
“哪里异常?”
“太安静了。正常香客通常会有些动作,或者喃喃自语,但是他完全静止。我往前走了几步,才注意到他外套上的血迹。”
徐家乐快速记录:“有没有接触过尸体?”
“没有,怎么敢碰?我们三个人都站得远远的。”
徐家乐瞥向她空荡荡的脖颈:“没带相机吗?”
“寺庙禁止照相,之前争取过,但没有用。”邓雨燕说,“所以就不费事带来了。”
这时,殿内传来叶医生的声音。
“男性,五十岁左右,背部利器伤。”他翻开死者衣领检查,“尸斑沉积异常,死亡时间约下午三点。”
“也就是一个多小时之前。”莫振邦盯着这诡异的姿势,“跪姿是死后摆的?”
“不确定。”叶医生抬起死者手腕,“看这关节的僵直度……可能是死前痉挛保持的姿势。”
“也就是说,可能是在跪拜时被人——”莫振邦指向死者背部的伤口。
“具体情况要等详细尸检后才能进一步确认。”叶医生说。
……
现场勘查工作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地面脚印完全无法辨认。”一名警员蹲在地上,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触香灰,“这地方显然很久没人打扫了,香灰积了将近半寸后,男女老少各种脚印全都混在一起。”
另一名警员检查死者衣物:“膝盖部位的裤子上也沾满了灰尘,就连这个蒲团、供桌都积了厚厚一层灰,看来很久没人使用过了。”
“现在完全没有挣扎痕迹,这是一刀毙命?”
豪仔不自觉瞥向这废弃偏殿里的神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莫sir。”梁奇凯从尸体旁直起身,手里拿着一个钱包,“死者口袋里找到身份证,叫韦华昇,这里还有一部手提电话。”
“还是新款的。”小孙凑过来瞥了眼,“我在旺角的电器行见过,锁在展示柜里都不舍得拿出来展示的……看来死者经济条件不错。”
鉴证科同事小心地将那张稚嫩笔迹的纸条封存。
“‘了不起的爸爸’……你们说这纸条是死者的,还是过去其他香客落下的?”
“看纸张是皱巴巴的,但是不褪色、不泛黄。”
“先带回去再说吧。”
小孙熟练地打开手提电话的通讯记录:“最后一通电话是他弟弟打来的,通讯记录显示就在今天下午两点。”
“这手提电话应该买来不久,但是往前翻了将近十天的通讯记录,也没见这个弟弟来电。”
“死者死亡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他弟弟刚好在两点给他打电话,这么巧?”
警员们专注地收集每一处可能的证据,角落里不时传来汇报声。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完成初步现场勘察工作后,尸体被运往油麻地警署的临时殓房。
这一整套流程,警员们早已烂熟于心,但突如其来的加班,还是让大家手忙脚乱。
回到警署的第一时间,警员们直接冲向x餐厅。
“笑姐!救救急!”
“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快给我们做点吃的……”
“随便什么都行!”
笑姐赶紧拦住正准备下班的后厨伙计。
明叔叹了口气,重新系上围裙,后厨立刻响起熟悉的颠勺声。
众人围坐在餐桌旁,等待着晚餐。
“是不是太久没合作了,感觉和叶医生配合起来特别生疏。”
“你也觉得?完全没有默契可言啊!”
“程医生什么时候能回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祝晴。
“你们最熟,你知道吗?”
而后,又是一阵调侃声。
报告等着她去催,如今难道还等着她把人催回来吗?
“我估计还要很久。”
“他都没提要去多长时间……”
“行程太突然了,上次在食堂碰见阿Ben,他说自己也是最后一天才知道的。”
祝晴抬眸。
她记得,程医生的进修课程,将持续半年时间。
如今才过去一个多月。
祝晴还没搭话,笑姐已经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明叔的动作依然麻利,不一会儿,一大锅香气扑鼻的炒饭就端上了桌。
x餐厅里,扒饭的声响此起彼伏。有人抱怨着原本计划回家喝糖水,有人惦记着答应陪女友逛街的约定,这起突发案件,打乱了所有的安宁时光。
“莫sir发话了。”豪仔趴在桌子上,“从现在开始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日子到头了,接下来有得忙。”
同事们唉声叹气,调侃着。
“想家了——”
“早知道从今天开始警署就不太平,我昨天应该多喝两碗妈妈煲的汤!”
祝晴默默吃着炒饭。
她倒是不想回家。
刚才盛佩蓉在电话里哀嚎,放放邀请了一群小朋友在家里开派对,那响声震耳欲聋,家里没有准备耳塞,她只能用纸巾堵住耳朵。
要是还在以前的住处,估计邻居早就投诉了。
祝晴还记得,金宝和椰丝宝宝一起来家里时,拉着她这个“外甥女玩具”不松手。
如今,家里有十来只小麻雀,会是怎么样的壮观场面?想都不敢想。
现在回去,绝对是自投罗网。
祝晴自愿加班。
“死者弟弟到了。”x餐厅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响,嘀咕着,“都几点了,拖到现在才到。”
……
死者弟弟韦旭昇坐在询问室里的椅子上,面色凝重。
他的手不停地摩挲着膝盖,好几次开口,却欲言又止。
“我哥……他开了家玩具公司,规模不小。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叫‘思妙玩具’。”他低声道,“他从小就爱研究这些。”
“具体说说。”
“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玩具。他就用废纸板给我搭小房子。”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房子”的大小,“我们躲在里面玩,爸妈不在家时,他就把做好的饭菜端进来。这是我们兄弟俩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
“还有弹弓,我们从来没买过,都是大哥亲手做的。那时候我还小,总跟在他身后,玩着‘出门打猎’的游戏。”提起往事,韦旭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从小到大,都是他在照顾我。说是兄长,其实更像父亲。”
“你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也可能是四年前。”韦旭昇的眼神飘远,“父母走后,我们都忙。他尤其是个工作狂。其实很多家庭都这样,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后,联系就少了。”
“今天下午两点,你给他打过电话。”
“我是给他打过电话。”韦旭昇点头,“我当时在看电视剧,看见兄弟情深的画面……突然就想大哥了,所以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
“他怎么说?”
“他说最近公司太忙,抽不开身。下个月就是爸妈的忌日,到时候我们俩一起去……”
祝晴没抬头:“看的是什么电视剧?”
韦旭昇愣了一下:“什、什么?”
“不是说被兄弟情深的情节打动吗?”祝晴停下笔,“是什么剧?”
“就是随便调台看到的。Madam你这么突然一问,我一时想不起来。”
不仅是想不起电视剧的名字,甚至连角色名、演员名甚至情节,他都说不上来。
莫振邦看了一眼手表。
“如果准备好了,”祝晴抬起头,目光在他的闪烁不定的神色上停留片刻,“可以认尸了。”
走廊灯光亮得刺目,警方在前带路,韦旭昇跟上他们的脚步,步伐却越来越沉。
直到被提醒,他才继续向前。
临时殓房的门被推开,他屏住呼吸。
法医掀开白布的一角。
尸体的致命伤被遮盖,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韦旭昇猛地别过头去。
“是他……是我大哥……”
“到底是谁干的?”
莫振邦锐利的目光将他每一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转头时,他对祝晴说道:“给死者家属做份详细口供。”
……
盛放和孩子们玩得浑身湿透,明明是在海洋球池里翻滚扑腾,一个个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鱼。
没有哪个小朋友可以拒绝球池里五彩缤纷波波球的魔力,他们翻来翻去,玩起被埋进球堆里紧急救援的游戏。孩子们沉浸在快乐中,完全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八点半,门铃声响起,盛放才从球池里抬起那张兴奋到红扑扑的笑脸。
他瞪圆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萍姨在玄关处招呼:“金宝,你爸爸来接你啦。”
金宝爸爸西装革履,给盛佩蓉递上一张烫金名片。
“盛女士如果需要购置黄金,随时欢迎光临我们金行。”
“金宝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折扣都好商量。”
盛佩蓉优雅地接过名片,微笑道:“太客气了。”
紧接着是椰丝妈妈。
她蹲下身,用手帕擦了擦女儿汗湿的额头:“头发都黏在脸上了,玩得这么疯呀?”
椰丝宝宝一头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咪,明天我还要来。”
“后天也来、大后天也来。”她的词汇量,只到“大后天”,但很快就灵机一动,“来一百天!”
椰丝妈妈失笑:“这孩子……”
看着小女孩天真软糯的笑脸,盛佩蓉不禁想象可可小时候是否也这般可爱。
她温柔地说:“随时欢迎。”
椰丝蹦起来,小手拉着妈妈的衣角:“大姐说欢迎哦!”
送走一位位小客人后,盛佩蓉耳畔“嗡嗡嗡”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
只剩下阿卷还和盛放还在球池里嬉闹,他们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玩耍时间,彩色小球被抛起又落下,伴随着清脆的笑声。
在整个幼稚园小小班里,盛放小朋友的理想可以说是人尽皆知。
放sir总是骄傲地告诉大家,将来油麻地警署必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此刻,周遭安静下来,只有他和阿卷待在波波球池,两个小孩的交流也变得真挚起来。
“阿卷。”盛放歪着头,将一个波波球轻轻抛到他头上,“你长大想做什么?”
“没想过。”阿卷用额头去顶球,“咚”一声,顺利顶开,满足地咧嘴笑了。
小人怎么能没想过长大之后做什么呢!
“你可以去食環署啊!”
“去食環署做什么?”
“庙街那家芒果雪花冰里——”盛放神秘兮兮道,“没有放真芒果!这个就归食環署管。”
屋外传来孩子们奶声奶气的对话,盛佩蓉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真芒果假芒果?”
萍姨笑着解释:“几个月前,晴晴带着少爷仔去庙街夜市,发现这个‘惊天秘密’。这还是少爷仔亲自破的案子呢。”
盛佩蓉望着小弟神气活现的模样。
看来这些日子里,她错过许多这样的有趣瞬间。
“去ICAC也可以啦,以后我们就是同僚。”
“ICAC是什么?”
“廉政公署。”放放摇摇头,“这都不知道,真是个小孩子。”
两个小朋友谈论着人生理想,差点忘记玩海洋球。
直到“咚”一声,放放重新开战。
“希望你爹地妈咪晚点再来。”盛放两只手合十。
“希望。”阿卷也有样学样地并拢小手。
门铃始终没有响起。
盛佩蓉也在心中默默许愿——
就让这两个孩子再多玩一会儿吧。
……
晚上九点,重案B组的会议室灯火通明。
白板还空着,等待被线索填满。
莫振邦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马克笔,警员们陆续回来,开始汇报调查进展。
“韦华昇,五十一岁,‘思妙玩具’的创始人。公司规模不小,根据员工和弟弟韦旭昇的证词,他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大部分时候都泡在公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