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阿冉不用忧心我。(2 / 2)

东阳围场的御马苑是太仆寺里的冷衙门。

而太仆寺又是九寺五监的冷衙门。

能发配到太仆寺坐冷衙门的,基本以后就没什么前途可言了,若是背景和政绩都强一些,慢慢爬升至太仆寺卿还好些,毕竟是从三品的堂官,说出去也算是很有体面。

若是不成,熬过二十几个年头,在致仕之前能熬到正六品寺丞,朝廷仁慈,或许会给一个恩荣致仕的优待。

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太仆寺中,若是在京中的几个衙门还好些,若是轮到了各牧监,以后能不能归京都是个问题。

就比如现在的东阳御马场,牧监监正负责整个马场的管理和马匹的饲养,日常忙碌异常,披着官身,做得却都是农人差事。

金贵的战马可不是谁都能养,也不是谁都会养的。

一个弄不好,让战马生病或死亡,数量骤减,朝廷还会降下责罚。

今日天气晴好,马儿在马厩里待了两日,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出门放风去了。

两名监副刚踏入衙门,就看到一名年长的官员翻看御马场账簿,瞬间紧张起来。

其中一名高大的监副上前,对官员道:“哎呦,这不是阮大人!”

他说话的语气阴阳顿挫,故意满含嘲讽。

“阮大人不是病了?怎么今日还过来当差?”他夸张地关心,“若是大人因劳累坏了身子,下属们可真是忧心。”

监副都是从九品,这种品级的官员都不入流。

一般在御马监待上一两年,表现优异,再有些人脉,就能被提拔上来。

说是官员,其实就是管理牧场的农人,平日里脏活累活都要做。

他们这种人,跟朝堂之上的读书人可完全不一样。

没那么多心机,不会虚与委蛇,笑脸迎人,却也从来不掩藏自己的内心。

嘲讽几乎贴到阮忠良脸上,他也依旧不动声色。

“病了这些时日,总要来当差,”阮忠良淡淡道,“否则即便寺丞宽仁,我也过意不去。”

御马场饲养的战马数量庞大,不可能只让一名正九品的监正处理大小事务,因此这里常年都有寺丞坐镇,以照看战马。

现在在御马场督办的就是孙寺丞。

不巧,高个的监副也姓孙。

孙监副眼睛一转,他上前一把揽住阮忠良的肩膀,毫不客气把他往前一推,就推到了另一名监副面前。

那名监副一直低着头,不言不语,看起来很是老实。

孙监副直接了当从阮忠良手中抽走了账簿,面上的讥讽意味更浓。

“阮大人,别让属下说实话嘛,咱们这御马监,可不是由监正说得算的。”

“以后咱们也是同僚了,怕是要我们哥俩伺候你到致仕,推心置腹说上一句,差不多得了。”

阮忠良被他一推,差点摔倒在地,还是那矮个的监副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身体。

自从金榜题名,他何时被人这样作践过?

后来风光无限,人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这个贱民真是胆大包天!

阮忠良方才还能稳住心神,此刻当真是压不住火气了。

“孙大壮,你放肆!”

“我还是你的上峰呢,咳咳咳……”

阮忠良的确病了。

东阳围场日夜温差极大,刚来的那两日他没有做足准备,夜里便着了凉。

当时他心情沉郁,不愿意来衙门里看那些嘲讽眼神,听这些污言秽语,便告了假。

孙寺丞大抵不想让他掺和御马场的差事,很痛快就同意了,甚至让他在家里一躺就是一个半月。

阮家如今已经败落,之前的风光全都不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东阳,只能租赁了一套一进的宅子。

因为屋舍狭小,跟来伺候的仆役不多,除了耿管家,就是在府上侍奉多年的李三和王厨娘。

阮含栋身边,就只跟来了鲤鱼。

即便只有这个几个人,狭小的宅子也是紧紧巴巴,尤其正房之后就是院墙,跟后巷就隔了两丈距离,每日里车马人声吵闹不休,阮忠良这个病养得精神越发差了。

他不愿意再在家里躺着,硬着头皮来衙门上差。

岂料,衙门里的情况更糟糕。

就连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贱民也敢对他大放厥词,阮忠良这会儿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上峰又如何?”

孙监副得意洋洋看着他:“阮家犯了那么大的事,你这监正就到头了,以为自己还是二品大员呢?”

“咳咳咳。”阮忠良咳嗽得脸都红了。

这时那名矮个的监副上前半步,叹了口气:“孙哥,算了,有这功夫,还不如把大人的差事办好。”

孙监副面色微变。

他瞪了阮忠良一眼,说:“十三郎,你带着阮大人去外面歇一歇,刚来了咱们御马监就病了,我可担待不起。”

萧十三点头哈腰,手上微微用力,就把阮忠良从衙门里搀扶出来。

说是衙门,不过只是马厩一侧的低矮民房,一点都不气派。

寻了一间无人的厢房,萧十三搀扶阮忠良进去,还给他倒了一碗茶。

阮忠良自然是嫌弃那茶碗脏的,他没有喝,却还是对萧十三道了一声谢。

萧十三脸上的谄媚消失不见了。

他站在窗户前,垂眸睨着阮忠良,眼眸中闪过一抹不屑。

但他掩藏得很好,没有让阮忠良看出端倪。

“阮大人,”萧十三的声音略有变化,不再低低哑结巴,“落到这个地步,你甘心吗?”

阮忠良心中一颤。

他慢慢抬起头,就看到萧十三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却让人脊背发寒。

“你是……你是主上的人?”

阮忠良是真的很意外,他知道主上筹谋多年,却不知其人脉之深,手腕之长,实在超乎想象。

这么多年努力,不可能只为了蝇头小利……

萧十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审视着阮忠良,安静片刻才开口:“之前你的错误,念在你忠心耿耿多年的份上,主上才没有追究,你可别忘了,那些人都是如何死的。”

阮忠良藏在袖子中的手慢慢攥起拳头。

他低下头,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乖顺。

“谢主上宽宥。”

萧十三淡淡道:“不用说这些虚话,如今阮大人落到这个地步,想必也不甘心。”

阮忠良声音低沉,有着清晰的无奈:“不甘心又如何?皇命难违。”

萧十三冷笑一声:“谁说的?”

“这个皇命难违,那换一个呢?”

阮忠良心神俱震。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十三。

萧十三的脸上依旧还是那个和煦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冰冷。

“阮大人别装了,这么多年,你没有猜出来吗?”

“若不想着从龙之功,你可不会多年来心甘情愿,唯主上马首是瞻。”

阮忠良顿了顿,这一次没有开口。

“怎么,不敢?”

萧十三叹气道:“你若是不敢,我回去就禀报主上,说你即刻退出,以后……”

“就全靠你自己了,阮大人。”

“难道你很喜欢这东阳御马监吗?”

阮忠良猛地站起身来。

因为动作太猛,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声响。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阮某,誓死追随主上!”

萧十三慢慢收回脸上的笑容。

他那双淡漠的眸子愣愣睨着阮忠良,过了许久才道:“欢迎阮大人。”

当夜,阮忠良同耿管家在房中密谈许久,星夜时分,耿管家踩着夜色离开小院。

侧厢房中,阮含栋坐在漆黑的屋内,安静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直到那声音远去,他在黑暗中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笑容。

“终于。”

此时的东阳围场,畅春芳景之内,姜云冉正靠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做着针线。

她做的是一双棉袜,针脚细密,做得分外认真。

殿阁中灯火通明,宫人安静无声。

红袖端着热茶过来,放到桌上:“娘娘,陛下一早就送了口谕过来,让娘娘先行安置。”

姜云冉放下针线,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抬眸看向大开的竹纹窗。

窗外是荷花摇曳。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芳景书斋过来的那扇垂花门,若景华琰归来,能第一时间知道动向。

此刻,那扇门紧紧阖着,良人尚未归来。

“我倒是不困。”

她下午睡了许久,这会儿的确很是精神。

红袖看她面色如常,便没有再劝。

姜云冉问她:“她们都安置了?”

“安置了,娘娘放心吧。”

姜云冉颔首,她靠在椅背上歇了一会儿,便继续做针线。

她让红袖搬来绣凳,跟她说着话。

红袖说:“娘娘的手艺比以前还要好了,这针脚真是整齐。”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说:“我时间多,想做便做,想歇就歇,自然做的好。”

的确是这个道理。

红袖就笑着说:“奴婢不行,奴婢老是静不下心来,手艺倒是退步了。”

“以后不那么忙了,就能练回来,”姜云冉说,“你如今这么忙碌,还能不忘手艺,可见的确是真心喜爱。”

两个人正说着话,垂花门处忽然传来吱嘎一声。

姜云冉下意识往前方看去,就在窗户的缝隙里看到景华琰熟悉的身影。

隔着游廊花窗,隔着荷叶田田,两人却准确寻到了彼此的身影。

四目相对,温柔无言。

景华琰对姜云冉颔首,大步流星往回走。

人未至,声先行:“今日下午又睡足了?”

姜云冉笑着起身,站稳之后才往前行去。

景华琰踏入凉爽的寝殿,没有立即靠近姜云冉,先去隔间洗漱更衣。

“睡足了,左右无事,就等一等陛下。”

姜云冉站在隔间外,看着他干脆利落洗漱。

宫人都退下去,这会儿也不用伺候。

“等我做什么?”

景华琰仔细擦干净手脸,又把外衫换下,只穿着素白中衣同姜云冉回到寝殿。

“等着陛下回来,好暖一暖床。”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便笑出声来。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低下头抵住她光洁的额头。

“边关暂时还稳得住,”景华琰说,“朕也稳得住。”

“阿冉不用忧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