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在景华琰心中的分量。
秤杆的两头已经摆好,端看景华琰如何取舍。
景华琰回眸看向她认真的眉眼,倏然地笑了一声:“那得看你杀的是谁了。”
“若是太后和朕,朕也无法为你兜底,”景华琰平静说着让人惊惧的话,“若是其他人,朕都能保你。”
这是回答,也是承诺。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紧张一瞬消散,喜悦陡然而生。
她握住景华琰的手,笑容灿烂:“臣妾说笑的。”
景华琰回握住她的手,手心炙热而温暖:“朕是认真的。”
“不过……”景华琰深深看向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杀人,不是好事。”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问:“陛下杀过人?”
景华琰眉眼凝滞,眼眸中黑沉沉的,看不到任何情绪。
他慢慢勾起一抹笑:“你猜?”
————
姜云冉自然不会猜。
她轻笑一声,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背,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景华琰的眸色幽深,一瞬不瞬望着她,没有开口。
就连脸上完美无缺的笑容都一成不变。
姜云冉并不惧怕他这样的表情,她脸上的笑容甚至依旧灿烂,眼眸里竟是宽慰。
“陛下,臣妾倒是很庆幸,陛下当年能保护好自己,”姜云冉认真说,“否则现在臣妾就不会身处宫中,也无法陪伴在陛下身边。”
“更不可能认识陛下。”
以姜云冉的聪慧,不用景华琰多说,却已经什么都明白。
所以她才这样安慰。
或许,景华琰内心足够强大,对于曾经发生的过去,并不会时刻盘桓在心,成为无法开解的心结。
但总要有人安慰他。
就像当年母亲过世的时候,是赵庭芳和茉莉一起陪着她,她们才能相互扶持走出困境。
景华琰是皇帝,九五之尊,万万人都被他踩在脚底下,他可以唯我独尊。
可但凡是个人,总要有朋友,有人能倾诉。
姜云冉不知道景华琰是否真的需要,而自己又能否成为那个人,但她总要表现出诚意。
要不要是对方的事情,给不给,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让景华琰对她放下怀疑,彻底信任,让她可以在宫里无往不利,无论做了什么,又杀了谁,都不会被皇帝陛下苛责。
这也是为何姜云冉一直等到今日才开始动手的原因。
一是因为卫新竹的身体等不了太久,二则是因为她渐渐明白景华琰对她的放任。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只要她不弑君,他就能保她。
这就足够了。
所以,在他给出诚意之后,姜云冉也聪明地成为了他的解语花。
无论皇帝陛下想不想谈论此事,她都要先表现出聆听的期盼。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片刻后又笑了一声。
“云冉,你真的很聪明。”
景华琰松开与她交握的手,他捏住姜云冉纤细的下巴,微微上抬。
“可是有时候,你的聪明和试探,太过刻意了。”
男人的手指摩挲,姜云冉觉得唇瓣无法动弹。
“云冉,你我之间,不需这般见外。”
姜云冉被他捏着下巴,只能昂着头看他,目光完全无法躲闪。
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
“陛下,既然臣妾关心您,自然要表现出来,并非虚情假意。”
姜云冉眼尾上挑,眼波流转间俱是情意。
仿佛两人之间真是恩爱非常的佳偶。
“否则陛下怎么能知,还有人这般关心你呢?”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倏然松开手,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居然捂着胃大笑起来。
“哈哈。”
姜云冉不知他为何而笑,反正这位皇帝陛下表面上瞧着再是正人君子,私下里也奸佞邪肆。
还好他尚且知道要装成仁厚君主,姜云冉都不敢想,若是哪一日他不愿意伪装了,这朝廷得是什么样子。
她安静坐在一边,安静等待皇帝陛下的忽然开心。
她甚至没有任何无措,也不觉得恐慌,只是含笑看着他。
把自己的一言一行贯彻始终。
景华琰笑了一会儿,似乎心情好了许多,他呼了口气,重新端起茶盏。
说了这会儿话,茶盏中的普洱茶汤已经有些冷了,却刚好压住景华琰口中的苦涩。
“姜云冉,你自己心里清楚,”景华琰一口饮尽,自顾自倒茶,“你虚与委蛇,妖媚惑主,目的究竟是什么。”
“便不用再说那些虚言。”
姜云冉却反问:“可陛下,您被我惑住了?”
难得的,景华琰端着茶盏的手一僵,他很自然继续动作,没有让姜云冉看出端倪。
姜云冉笑道:“既然陛下并未被我蛊惑,那我可不得继续努力,好让陛下早日对我死心塌地,唯我一人足矣。”
景华琰一口饮尽杯中茶,适才把茶杯扔回桌上。
“朕六岁的时候,依旧住在坤和宫。”
年轻的皇帝陛下话锋一转,开始回忆童年。
但他眉宇间皆是煞气,并无半分对过往的留恋。
因为他的童年,的确没有任何值得怀念的地方。
“当时太后已经被立为继后,二皇弟刚满三岁,自然跟着太后一起搬入坤和宫。”
荣亲王景子成比礼亲王景子轩刚好大半岁,两人都比景华琰小三岁。
这两位王爷,姜云冉都曾在宫宴瞧见,都不怎么特别显眼,若是硬要说,只能夸奖他们年轻英俊。
两人都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只比皇帝陛下逊色罢了。
目前的阶段,姜云冉以为同景华琰这样试探又亲近的状态很好,除非景华琰自己主动提及,她从未问过景华琰同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弟妹的关系。
所以,姜云冉并不知晓皇帝对这两位天潢贵胄是什么想法,兄弟之间是否亲近。
只有年纪最小的四皇叔靖亲王,看起来同景华琰才有兄弟之间的亲近。
亦或者说,十岁便丧父的小皇子,把长兄当成了父亲一般的存在。
敬畏又惧怕,却又忍不住亲近。
姜云冉思绪飞转,景华琰的下一句话便已在耳边响起。
“太后当年刚成为皇后,宫中事务十分繁忙,虽然在母后过世之后,她已经以皇贵妃的身份暂代宫事,可皇后毕竟是皇后。”
“朝野上下,皇宫内外,包括宗亲和外命妇,皆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处置,当时太后无暇旁顾,只想尽力做好皇后。”
景华琰说到这里,顿了顿:“毕竟珠玉在前,她需要用尽心力,才不会被人评判一句不如元后。”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现在高贵的太后娘娘,当年也会为外人的眼光和言辞而压力倍增。
“怎么会?”她完全想想不到当时的场景。
景华琰看向她,意味深长:“毕竟,太后一直顺遂,入毓庆宫成为侧妃之后,父皇待她也很珍重,后来父皇登基,她被封为贵妃,也顺利生下皇嗣。”
“她从未有过坎坷,或许当时太过年轻,把名声和体面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
景华琰只简单说了一句,便从仁慧太后身上挪开。
“且不提太后,只说当时的坤和宫,因太后无暇旁顾,所以不光是我,就连二皇弟都是由奶嬷嬷教养的。”
仁慧太后宫事繁忙,孩子们都交给宫人养育教导,倒也没有厚此薄彼。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笑了一下:“当时我的奶嬷嬷是个很和善的妇人,从我降生伊始,就是她来照顾我,我以为,我们感情很深厚,对她也很依赖。”
景华琰叹了口气:“唉,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宫中的奶嬷嬷大多都能伺候小主子很多年,一般皇嗣们一岁上就断奶,但奶嬷嬷依旧照顾小主子的衣食起居。
有的皇子公主年长之后,奶嬷嬷要归家,也会同皇帝求个殊荣给奶嬷嬷,以示恩泽和仁孝,若不归家,奶嬷嬷就会一生跟随皇子公主,待其出宫开府,便能封为正六品承旨女官,有的甚至可以开恩封为御奉夫人。
所以,多数奶嬷嬷对于小主子都是真心侍奉,也因为多年的教养照料,而满心慈悲。
数十年的陪伴,即便最初是因利益尊卑而相识,最后也能有一丝真心。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四岁丧母,后来那两年时光里,虽然名义上是由仁慧太后照料,但当时二皇子也才刚几个月大,她不仅忙于宫事,还要照料亲生儿子,对景华琰自然就没那么热络。
可以说,年少的景华琰同那位奶嬷嬷相依为命。
姜云冉听到这里,忽然有些不忍心。
她并非同情景华琰,也不是对他有爱慕之心,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当年的景华琰不过才六岁。
还是个孩子。
景华琰见到她表情,不由笑了一下。
风轻云淡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碗茶。
“我那时虽然年少,可经历的事情太多,算是少年早慧,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发现奶嬷嬷变了。”
“她会在我耳边说二皇弟的坏话,会故意引导我去欺负二皇弟,有两三次,她让我去把在湖边玩耍的二皇弟推进湖里。”
姜云冉听得寒毛直竖。
“若只这般,倒也没什么,”景华琰的声音几近冷酷,“二皇弟与我年纪相仿,母亲也成为了皇后,他也算是嫡出皇子,对我的地位是最有威胁的。”
“可能奶嬷嬷真心为我考虑,才想要我尽快除掉二皇子,保护好自己的地位。”
这种话由景华琰说出来,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自己说过,姜云冉也无数次骂过,景华琰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恶人,可现在听到这里,她才清晰意识到他的恶。
景华琰虽然只是回忆过去,但他的口吻却非常清晰,他说的一切,都是当时所想。
那年他六岁。
一个六岁的孩子,就不认为去谋害另一个更年幼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姜云冉表情微僵,她垂下眼眸,不去看景华琰冷漠至极的眼神。
景华琰似乎也没注意到姜云冉的躲闪,他继续说:“我当时虽然明白她为何要让我那样做,可我到底还是个好人,怎么可能去谋害年少的幼弟,再说……即便事成,我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姜云冉:“……”
你自己说自己是好人,你看你自己信吗?
“万一事情暴露,我的地位难保。”
景华琰道:“所以我并不听她的话,没有动手过一次。”
“她却等不及了。”
“那时候梁三泰已经在我身边伺候了,不过他那年也才刚入宫,十来岁的年纪,也不够老成,一开始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直到我开始夜不能视物,不停发热晕厥,梁三泰才紧张起来,暗中把她端来的饭食都丢掉。”
景华琰顿了顿,说:“就是那时,我的胃不太好了。”
原来,梁三泰说的过往原自这里。
殿外,水滴声还在嘀嗒作响。
殿内,刻香掉了一节,一刻过去了。
这一刻里,姜云冉的心情跌宕起伏,完全无法平复。
景华琰停顿许久,才终于开口:“饿得时间久了,我开始不满,终于精挑万选了一个阴雨天……”
他一字一顿说:“我亲自把她推下了引胜溪。”
完美的笑容重新汇聚在景华琰脸上。
他慢慢偏过头,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看向姜云冉。
“我给了她最想要的死法,”景华琰叹息,“我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