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姜云冉觉得架子床要散架了,简直不堪重负。(1 / 2)

余霞成绮,落日熔金。

扫洗宫人们穿梭在长信宫的街巷里,一盏盏点燃宫灯。

华灯初上,与朱红宫墙一起映红了澄浆砖。

地上的砖石是中宗时更换过的,此时节并不斑驳,几十载过去,依旧平坦光滑,只依稀有岁月痕迹。

宫人们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扫洗一遍,这座偌大的长信宫虽然有数千宫室,却总是干净如新。

姜云冉身上披着大氅,脚下踩着加了一层绒面的鹿皮靴,她同景华琰并肩前行,一起行走在幽静的宫巷之中。

前方是一扇扇宫门,身后是数不清的宫人。

“火烧云烧起来了,”姜云冉仰着头看天,“想来明日是个晴天。”

景华琰应了一声,说:“钦天监上奏,经过天象推演,三日后应又有一场暴雪,玉京府已经开始筹备雪灾善后事宜了。”

“今年北地的百姓,应该不会为寒冬而煎熬,也不会家破人亡,阴阳两隔。”

今岁分拨给各地布政使司的平安银,比去岁翻了一倍,那是用来保障百姓平安越冬的保命符。

“这多亏了陛下英明。”

景华琰却冷笑一声:“朕英明?朕都快成暴君了。”

上一次两人一起去麒麟巷,让景华琰当面抓到了司务局私下偷盗贩售贡茶一事,回来后立即下旨,命彻查司务局所有往来账簿和入宫账簿。

当时周家被贬,抄没家产离京归乡,盘桓司务局数十年的家族和旧臣狠狠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亦或者说,他们心中尚存侥幸,仗着早年开国的功勋,仗着自己也姓景,就继续为所欲为。

毕竟,之前哪一任皇帝不想动司务局?最终还不是看在情分和兹事体大一事上,全部收手。

若景华琰久居帝位,大权在握,倒是可能破釜沉舟,可他也不过刚登基五载,就连仪鸾卫也才刚刚收拢在手中。

前朝的重臣,依旧沿用先帝时的顾命大臣,没有更换一人。

这给了那些人一种假象。

景华琰不会大动干戈,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那些年长的宗亲们,看待景华琰时甚至有一种傲慢,傲慢自己的辈分高过皇帝。

无非倚老卖老。

可那一道道圣旨,扔在面前的证据,被从库房抄没出的金银财宝,都让这些人没办法辩驳。

铁证如山。

年关将近,边关告捷,举国欢庆。

这种情况下,景华琰自然不会让菜市口血流成河。

因此,在清算完所有的牵扯宗亲和旧臣之后,景华琰直接下旨,所有涉事家族皆抄没家产,只家主和涉事人等一律下狱,等候开春发落。

罪轻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允留京中,一代不可科举。

罪重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发还原籍,两代不可科举。

涉事宗亲全部夺去宗室身份,贬为庶民。

原来预想的徐徐图之,最终没有实现,景华琰确实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包天,在周氏已经获罪的情况下,还敢公然兜售贡茶。

这是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景华琰也不再留有情面。

这一场围绕司务局的清缴,在朝堂上轰轰烈烈,整个朝堂乱成一团,赞同和反对的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最初景华琰按兵不动,就因为这个结果。

司务局在开国之初便已设立,百多年来,历代延续,贪墨巨甚,其关系牵扯整个玉京,宗亲、王府、官宦、巨富。

关系太过紧密,利益太过巨大,让人舍不得失去。

可舍不得,如今也都得舍了。

在司务局贪墨一案上,与景华琰关系最近的是堂叔祖,老王爷今岁已经六十有六,是景华琰祖父的同母弟。

他自幼便得兄长母后爱护,出宫开府之后,只督管司务局差事往来,随着年长越发行事乖张,却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无惩罚。

四十载至今,几乎贪墨了半个皇帝私库。

景华琰是最后让人捉拿老王爷下狱的。*

当时老王爷的长子,继任的德亲王,也就是景华琰的堂叔站在王府雕梁画栋的广亮大门下,咒骂景华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个暴虐的昏君。

消息传入宫中,景华琰面无表情,直接下令把德亲王也捉拿下狱。

毕竟,老王爷致仕之后,可是德亲王继续参与司务局“正事”的。

这一下可炸了马蜂窝。

不光朝臣们相互攻讦,就连宗人府也坐不住,几次三番要递折子给仁慧太后。

宗亲这一层金身,是与生俱来的福分,众生平等只是穷苦百姓信赖的佛偈,对于这一群天潢贵胄来说,不过是笑话而已。

景华琰不顾孝悌亲情,把自己的堂叔祖都捉拿下狱,这是犯了大忌。

这几日景华琰天天早朝被吵得脑袋疼,他依法罚办罪臣,言官倒是都不说三道四了,可那些沾亲带故的朝臣宗亲们,却犹如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作响。

也因此,皇帝陛下心里憋着一股火,牙龈都有些钝痛。

姜云冉这几日都在忙卫美人之事,未曾关注过前朝,此刻听到景华琰压抑的声音,不由叹了口气。

“陛下因何要把事情做绝?”

若是景华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动罪臣,不给宗人府趁机煽动的把柄,或许在年关之前,这一场贪墨大案就能结束了。

可景华琰偏不。

他可从来都不会让人称心如意。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晚霞赤红,落在她莹白的面容上,衬得面若桃李。

“若是爱妃,爱妃如何做?”

姜云冉明白了景华琰的意思。

她眸色微沉,却是掷地有声:“若是臣妾,也会如同陛下一般。”

“釜底抽薪,破釜沉舟。”

这话景华琰爱听。

他道:“你看,爱妃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有些人非要胡搅蛮缠,就怕自己那些腌臜事被发现,以后也落得个问罪抄斩的地步。”

现在那些宗亲们纠集起来,阻挠景华琰问罪老王爷和德亲王,为的并非两人之性命,他们为的还是自己。

姜云冉从大氅中伸出手,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臂。

“陛下,此乃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景华琰的声音依旧冰冷,“可与朕而言,这不是人情,这是国事。”

既然要办,就直接把司务局彻底查办,此后采买等事,就要分给各司局协同处置,以免再发生一家独大,贪墨巨甚之事。

虽然可能几十年后,新的采买方式依旧会出现弄权之事,但那时景华琰已经尘归尘,土归土,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了了。

他现在活着,坐在龙椅上,就要把这件事办成。

姜云冉陪着他在天寒地冻的长信宫里走了两刻,走到脚都有些麻木了,才劝道:“陛下,前面就是听雪宫,陛下今日何不在听雪宫安置?”

景华琰回眸看她,笑了一下:“好。”

等两人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立即用温水洗手,又换了软底的绣花鞋,这才觉得暖和起来。

两人坐在南厢房的雅室里,景华琰一边嗑瓜子,一边同姜云冉说话。

姜云冉却时不时往青纱帐另一侧的北厢房看去。

从两人回到听雪宫,北厢房就忙碌不停,梁三泰领着十几名小黄门,在北边布置。

周夏晴也在,跟雪燕一起忙碌。

姜云冉有些不解:“陛下,梁大伴在忙什么?”

景华琰把剥好的话梅瓜子放到白瓷碗里,拿起下一个剥。

这应该是他喜欢的放松方式。

“把北厢房布置一下,以后朕若过来,直接歇在北厢,省得你来回奔波。”

姜云冉升为从五品美人,整个西配殿都是她的,皇帝招幸,她可以去丹若殿,皇帝也可以来听雪宫。

之前事多繁忙,此事忘记,今日倒是让景华琰想了起来。

姜云冉颔首,她隐约瞧见对面在搬进搬出家具,无奈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她自己的家具都是黄花梨的,难道还能辱没陛下身份不成?

景华琰把剥好的一小碗瓜子推到她面前,点了一下:“朕要睡,自然要按朕的喜好来布置,你放心,不叫动你的书房。”

好吧,皇帝陛下还挺规矩的。

姜云冉看着剥好的瓜子仁,脸上笑出甜甜的酒窝。

“多谢陛下。”

她用小银勺吃着瓜子,见景华琰依旧眉头紧锁,才慢慢开口:“陛下,臣妾记得,朝阳大长公主刚游历回京。”

景华琰剥瓜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哦?”

姜云冉勾唇浅笑,她的手指在瓜子碟里点了一下。

“臣妾有个想法,陛下姑且一听。”

“爱妃请讲。”

姜云冉一字一顿道:“宗亲自诩天潢贵胄,自诩是陛下的亲人,即便获罪,也能凭借身份免除一死。”

“此番事端,陛下必不会问斩两位王爷,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是大楚律给他们的豁免,也是景华琰顾念亲情,网开一面。

但这些天潢贵胄们享福一辈子,如何能受得了穷困潦倒,如何能愿意同普通百姓那般低人一等?

由奢入俭难。

这也是为何他们拼命闹事的原因。

偏偏都是景华琰的亲人长辈,捏着祖宗家法,让他一时间竟施展不开。

虽然可用拖字诀处置,最迟明年春日都能一起定夺,但景华琰心烦。

姜云冉顿了顿,才继续说:“这位大长公主可是吾辈的典范,无论宗亲还是女子,都以她为榜样,若陛下有请,她必能出面,肃清歪风邪气。”

宗亲纠集威胁皇帝,可不是歪风邪气?

随着她的话,景华琰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有些惊喜,又有些说不出的畅快。

此刻,他看向姜云冉,目光中有清晰的赞赏。

“爱妃怎么想到此举?真是神来之笔。”

姜云冉歪了歪头,难得显露出三分得意来。

“因为我不用考虑陛下那么多,”姜云冉眨眨眼睛,“我只是个后宫嫔妃而已。”

“谦虚了,”景华琰大笑一声,“爱妃可是朕的解语花。”

————

朝阳大长公主是老王爷的长姐,也是景华琰的堂姑母,同样与先祖皇帝一母同胞。

弘治十九年,拓跋氏来犯,大兵压境,不过十日就攻入礼泉,当时朝阳大长公主年二十,主动请缨,为国效忠。

她与驸马一起,率领十万大军亲赴边疆,同拓跋氏殊死鏖战。

拓跋氏来势汹汹,骑兵剽悍,朝阳大长公主和驸马苦战两载,最终惨胜,艰难守护住了礼泉。

但最后一战死伤惨重,公主和驸马皆身受重伤,后驸马重伤不治,为国捐躯。

朝阳大长公主意志顽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顽强活了下来,只左臂留下了残疾。

战胜之后,朝廷当时就褒奖她,封其为朝阳大长公主,岁俸是正一品亲王爵的两倍有余。

平息战事之后,大长公主依旧带兵驻守边关,直到先祖皇帝驾崩,先帝继位,后在天启十四年,景华琰被立为太子之前致仕回京。

她的一生都是传奇。

与其他宗亲不同,大长公主功勋等身,辈分尊高,甚至她还是老王爷的亲姐,这个身份地位无人能及。

她若出面训斥老王爷,请求陛下以正视听,秉公处置,所有宗亲都只能忍气吞声。

除非,他们的功勋能比过大长公主。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陛下,一个人的地位和分量,是靠能力和付出换来的,只凭借身份,什么都没有。”

“母亲自幼教导我,要多学多看,凭借自己的努力,一定能改换命运。”

一母同胞,天差地别。

现在,唯一能出面给老王爷父子定罪的,就是这位老王爷的至亲。

景华琰看着她谈笑风生的模样,眉头的川字解开。

他呼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爱妃真是再世诸葛。”

这倒是太过吹捧她了,姜云冉有些羞赧:“陛下谬赞了,陛下是磊落君子,只想让他们自认错误,偃旗息鼓,认罪受罚。”

“陛下尊重大长公主,不愿让老人家出面,伤了亲情旧意,这是人之常情,”姜云冉说,“但臣妾更心疼陛下,不愿陛下为此为难忧心,遂斗胆一言,陛下姑且听之。”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

景华琰看着她笑了一下。

眉宇间的郁气散尽,景华琰道:“爱妃为国忧思,是国朝之幸,朕自珍惜。”

言下之意,便是要听从她的建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