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没有经过训练,并不懂得如何捕捉细微声音。
但她按照阮含璋的步履节奏,继续向前走,留下脚步声。
即便阮忠良三人足够小心,却还是让有备而来的阮含璋听清了这恶毒心肠。
阮含璋心中早有意料,因此并不显得惊慌,只是冷冷勾了勾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
殿中,满心欢喜的三人还在继续议论。
“咱们一早就商议好的,”廖淑妍低声道,“佩兰姑姑你狠心一些,当机立断杀了她,再一把火火烧棠梨阁。”
“引火之后你立即离开,佯装去尚宫局办事,待此事盖棺定论,我会上奏太后娘娘,恳请放你出宫颐养天年。”
佩兰倒是犹豫了。
并非是不敢杀人,也不是同阮含璋有了感情,她单纯是担心自己安危。
“老爷,夫人,这些奴婢都知晓,原也议论过多次,”佩兰低声道,“可若要动手,必要傍晚时分,那时奴婢忽然离开棠梨阁去尚宫局,很是让人怀疑。”
她顿了顿,又道:“原在府中时,对宫中不知关键,如今经过两月行走,到底知道些许皮毛。”
“原定的计划,怕是会有纰漏,尤其是时间上不好把控。”
佩兰倒是精明,她只关心自己是否能摘出去。
阮含璋不知道阮忠良和廖淑妍此刻是什么表情,不用想也知道定不会很好看,因为佩兰已经有些慌张。
“老爷,夫人,不是奴婢胆小,只是此事一旦办得不利落,一定会牵连府上。奴婢也是担心大小姐。”
这倒是。
无论如何,阮含璋都是顶替阮家大小姐身份入宫的,她不仅忽然死了,还被一把火烧死,宫中肯定不会简单放过。
慎刑司和仪鸾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宫中内外必要盘查,到时候阮家肯定是第一个被牵连的府邸。
殿中一静,阮忠良才沉沉开口:“你说的这些,我一早便已经准备妥当,你不用担心。”
“原本想让夫人入宫看望娘娘,顺便把东西捎带给你,今日陛下隆恩,倒是省了许多事端。”
殿中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阮含璋不知阮忠良和廖夫人是如何把东西夹带进来,但他们今日身穿公服,是被宣召入宫庆贺,料想守们的仪鸾卫不会太过份,到底也要给大理寺卿这个面子。
又沉寂片刻后,廖夫人温柔的声音响起:“这是静思,是十分难寻的毒药,服药之人会在一刻之内昏厥,陷入深眠,即便被火烧也不会醒来,会很平静离世。”
阮含璋不由捏了一下手心。
论说狠,还得是阮氏。
“这是炙炎石,是专门用来引火用的,你一定记得,到时把炙炎石放到她身上,通过引线点燃,点燃之后你迅速离宫,等引线烧到炙炎石之后,会迅速爆燃,从烧火点蔓延开来,引起剧烈火势。”
“引线可延迟一刻,你抓紧行事,把时间空余出来。”
说到这里,廖夫人叹了口气:“按理说,炙炎石一旦引燃,最初的起火点会烧得只剩灰烬,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当真留下尸体,没有全部烧毁,不能让慎刑司的人查出任何端倪,只能先用了静思再动手。”
“事情一定要定论为意外。”
这话里的狠毒,即便是阮含璋听到也觉得心惊,更何况是本就心志不坚定的佩兰。
这是要把阮含璋活活烧死。
廖夫人说到这里,没有继续开口,可能阮忠良看出佩兰的犹豫,接过了话头。
“佩兰,你如今十分重要,整个阮家,珍珍的未来,全托付你一身。”
“你也知晓,珍珍自幼便依赖于你,同你甚至比夫人还亲近。你也对珍珍最是慈爱,心里当真把她当女儿一样疼。”
阮忠良非常诚恳:“不仅珍珍,你也要为你阿弟着想。”
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威胁上了。
阮含璋心里冷笑。
佩兰只是犹豫,想要拿乔,并非想要逃离。既然一开始都上了这条船,就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果然,阮忠良话音落下,屋里就传来嘭的一声。
“老爷,夫人,奴婢自幼陪伴夫人,说句僭越的话,奴婢同夫人一起长大,在奴婢心里,夫人就是奴婢的天,”佩兰言辞恳切,“后来大小姐出生,奴婢便开始照料大小姐,老爷方才所言,也都是奴婢对大小姐的真心。”
说到这里,佩兰几乎有些哽咽。
“为了大小姐,奴婢什么都愿意做,然此事毕竟牵扯重大,若当真有差错,不仅会连累阮氏,牵连大小姐,奴婢一家老小也都活不成,奴婢这才犹豫。”
她很乖觉,没有自己主动开口。
可话里面的意思,人人都能听懂。
“但听过老爷和夫人的周密安排,奴婢心中安稳许多,定当为阮家尽心竭力,为大小姐筹谋未来。”
说到这里,佩兰磕了三个头。
等她磕完头,廖夫人才轻声笑了一下:“你这是怎么话的?咱们可比亲姐妹还亲呢。”
“你且放心,先不提事成不成,你弟弟已经是咱们家庄子上的大管事了,你那侄儿也在族学读书,以后定有好前程。”
“家里的内管家一职,还等着你的。”
话说到这里,后面就都是感情戏码了。
阮含璋不耐烦听,她快走两步,在转角处碰见了湿着手回来的红袖。
红袖把手里的潮湿帕子递给她,阮含璋便一边擦手,一边领着红袖往回走。
她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却足够引起殿中人的重视。
果然,等阮含璋重新踏入明间,绕过珠帘,便看到一家人面带笑容品茶。
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阮含璋略带歉意:“今日有些紧张,让父亲母亲久等了。”
廖夫人慈爱地道:“你这孩子,紧张什么?肯定是想我们了。”
“来,你看看母亲给你带了什么?”
阮含璋好奇上前,便看到廖夫人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花篮。
篮子里摆放有几样糕点,一个枣木盒子,还有两盒香粉。
“母亲知晓你爱吃桂花糕和芝麻核桃酥,特地叫王妈妈给你做的,这盒子里,是母亲特地给你准备的珍珠耳铛,平日里戴着玩。”
廖夫人絮絮叨叨,真像是思念女儿的母亲。
她另外取了一个荷包,亲自放到阮含璋手上:“宫里开销大,你一个人在宫中十分不易,若是当真遇到事,能用银子就用银子,可别委屈了自己。”
里子面子都做了十足。
阮含璋随意看了一眼香粉盒子,终于明白那两样东西是如何夹带进来的。
她原本还想让赵庭芳寻这两样少见珍物,如今阮家就送上门来,当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如此想着,阮含璋便更是欢喜,满脸都是笑容。
要不是她能控制好表情,此刻都要笑出声来。
“多谢母亲,多谢父亲,女儿在宫中很好,就盼着……妹妹早日康复。”
说到这里,阮含璋似乎有些紧张,她回头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雕花门扉,确定外面的宫人都听不见声响,才压低声音问:“妹妹的身子如何了?”
廖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你妹妹好一些了,莫要着急,如今家里最重要都是你。”
廖淑妍此人,心机是不如阮忠良的,心狠自也不如他,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端看夫妻二人这些年做的事,便知道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
为了自己,为了荣华富贵,能心狠手辣,丝毫不顾及旁人死活。
不光是自己,就连佩兰也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阮含璋不信事成之后佩兰还能活着。
廖淑妍心思细腻,做事滴水不漏,从阮含璋被接进阮家,就只一直是她唱红脸,佩兰唱白脸。
对待阮含璋,她从来都很和善。
仿佛之前承诺的一切都是真的,就等阮含珍入宫,姐妹二人携手并进,共享荣华富贵。
阮含璋眼睛泛红,她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夫人,我……”
她顿了顿,才道:“我幼时丧母,又是在那样的腌臜地长大,从小就没得过亲情垂怜,也是得老爷夫人恩赐,我才有这般机缘。”
“夫人这般慈爱,我铭记于心,此生不忘。”
阮含璋声情并茂,说得自己都要信了。
“老爷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侍奉陛下,为阮家挣得荣宠,为妹妹入宫铺平道路。”
廖夫人唇角微扬,笑容完美。
另一边,阮忠良慢条斯理吃茶,表情也很欣慰。
“你是个好孩子。”
阮忠良开口:“虽同家中并无半分关系,可如今得你一声父亲母亲,咱们就是一家人。”
“以后你在宫中一切安稳,不要怕,万事有父亲母亲为你撑腰。”
阮含璋险些落下泪来。
一时间,当真是其乐融融,一家幸福。
等午膳时分,御膳房很是郑重地送来席面,就连梁三泰都亲自来了一趟,同阮忠良和廖淑妍见礼。
“寺卿大人,廖夫人,陛下今日国事繁忙,无法抽身前来,特口谕赏赐一品狮子头,百福八宝鸡,福禄有鱼,长青延寿糕,祝寺卿大人松鹤长青,松鹤长鸣。”
这个赏赐可真是荣宠之极。
就连老谋深算的阮忠良都没想到能得这一番赏赐,愣了一下才起身谢恩。
“谢陛下恩赏,臣定殚精竭虑,为国尽忠。”
等一家人行礼谢恩,梁三泰才笑眯眯道:“宝林娘娘温柔贤良,秀外慧中,陛下多有赞誉。”
说到这里,梁三泰才道:“寺卿大人,恭喜你,生了个好女儿。”
最后这一句就是梁三泰的私心话了。
阮忠良忙上前,握住了梁三泰的手:“三泰公公,以前不得空,今日倒是能说上一句,这些年,您辛苦了。”
阮含璋眼尖,瞥见他伸出去的手,可是握着一个厚厚的大红封。
她红着脸起身,看向廖淑妍。
母女两个依偎着回了寝殿。
廖夫人依旧满面含笑,她细细打量阮含璋,语气更是亲昵。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你放心,你的朋友们都在家里好好安置,以后能有大好前程。”
说罢,廖淑妍拍了拍阮含璋的手,再度感叹:“有你真是福气。”
阮含璋粲然一笑:“这是阮家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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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明媚,惠风和畅。
一家人于棠梨阁团聚,中午的宴席十分丰盛,皆是佩兰用心斟酌,可谓是满桌珍馐,让人不知如何抉择。
加之景华琰的单独赏赐,更显得阮氏一族盛宠不衰,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阮忠良也不由露出三分笑容,自是宾主尽欢。
大半个时辰之后,宴席结束。
阮氏夫妻便要出宫了。
廖夫人演技精湛,此刻竟然对着阮含璋表露出不舍情绪。
“娘娘,你在宫中安心,家中一切安好。”
廖夫人拍着阮含璋的手,母女两人并肩前行,一路穿过垂花门往听雪宫外行去。
若只瞧背影,当真像是亲生母女。
阮含璋眼眸泛红,演技是更上一层楼。
“母亲。”
她十分不舍,眼泪含在眼眶中,盈盈将落,楚楚可怜。
“母亲,女儿在宫中时常惦念,还望父亲母亲健康长寿,阖家幸福。”
“好好,”廖夫人也红了眼眶,“娘娘孝心感天。”
大戏唱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两顶官轿等在宫门口,阮忠良适才开口:“臣等该出宫还家,娘娘若有要事,尽管吩咐下官,夫人,走吧。”
廖夫人这才依依不舍松开手,阮忠良十分细致地扶着她上了轿子,自己才转身看向阮含璋。
四目相对,眼眸中只有不舍。
阮忠良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忽然叹了口气。
“娘娘,祝您安好。”
说罢,阮忠良再也不看一眼,转身上了轿子。
等轿子启程,阮含璋依旧站在宫门,依依不舍看着离去的“家人”。
直到行人离开,再也不见踪影,佩兰才劝:“娘娘,回宫吧,以后还能再见的。”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说:“是啊。”
她回了棠梨阁,先劝累了一日的佩兰去休息,自己则唤了红袖,说要歇一歇。
等人都散了,红袖才帮她摘下钗环,擦去脸上的胭脂。
阮含璋看着镜中的自己,问红袖:“你之前说,家中爹娘都不在了,只余两个妹妹住在二叔家中。”
红袖点点头,她心里大约有了猜测,所以总觉得一家人相处十分别扭,因此很明白阮含璋心中怕是没有任何表现出来的不舍和思念。
她用帕子慢慢给阮含璋净面,轻声细语地说:“奴婢十岁上父亲母亲就相继病逝,幸得二叔二婶慈爱,收留了我们姐妹三人,因父母重病离世,家中几乎变卖殆尽,只剩下一亩田地。”
红袖表情很平静。
她命苦,父母早亡,家中贫寒,却也有小运气。
“那一亩田地是养活不起我们姐妹三人的,但二叔和二婶心善,奴婢入宫前那四年,在二叔家过得很好,虽然贫寒,但二叔二婶努力养活了我们兄妹几人,没叫我们挨饿受冻。”
“后来奴婢到了年岁,思量左右,还是决定入宫。”
阮含璋安静听着,神情慢慢平静下来。
红袖继续道:“二叔家里有一个哥哥,一双弟妹,我入宫之后,不仅能有月银,家里到底能少一口人吃饭。”
贫寒人家,养育皆难。
红袖有这样的亲人,是她的幸运。
阮含璋心里最后那点痛恨也慢慢平复,从少时起,她就当自己父母俱亡,无亲无故。
她说:“红袖,你之前说不想归家了,当真?”
红袖笑了:“当真。”
她顿了顿,说:“其实奴婢之前在织造局时,教导奴婢的甄姑姑是个好脾气,待奴婢很好,现如今跟了娘娘,日子便更好。”
阮含璋是个很好相处的主子。
她待人和善,从不苛待宫人,手里头也松,只要她有喜事就是大方赏赐。
若是没有佩兰,整个棠梨阁的气氛是相当轻松愉悦的。
“奴婢知道宫里生活不易,可在村中生活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众生皆苦,只看如何选择。”
阮含璋倏然笑了一下。
“你的遣词造句很有长进。”
说到这里,主仆二人似乎更亲近了几分。
阮含璋看着镜中面容陌生的自己,良久之后才开口:“以后,还跟着我,我们都会很好。”
红袖手上的活计微顿,很快,她就低笑了一声。
“是。”
“奴婢以后跟着娘娘吃香喝辣,荣华富贵。”
阮忠良夫妻两人入宫,景华琰恩宠赏赐,让阮含璋的风头一时间无人能及。
即便最近接连侍寝的孟选侍,也比不上被景华琰这般荣宠爱重的阮宝林。
这几日,尚宫局和织造局轮番往棠梨阁而来,一是景华琰赏赐了阮含璋一方鎏金冰鉴,一是夏日已至,阮含璋还未点名新衣样式。
阮含璋知道自己作为阮宝林的时日无多,即便新衣费心做了,最后也穿不了几日,便只打发织造局的甄姑姑按照宫里的定例来,不需要额外为她费心。
另一边,来送鎏金冰鉴的却是红袖的熟人。
那位面容慈祥的姑姑站在院中时,红袖便喜悦地扬了扬唇角。
阮含璋瞥她一眼,对那名姑姑也非常和气:“可是甄姑姑?”
甄姑姑大约三十几许的年纪,生得十分秀眉,身量高挑,竟是个风姿卓绝的中年妇人。
她原在织造局当差,不知为何调去了尚宫局,如今在穆尚宫手下当差。
她已梳了头,大约已经成婚,尚且还在宫中侍奉,可见很得宫中娘娘们的赏识。
甄姑姑笑着行礼,语气十分亲热:“恭喜宝林娘娘,贺喜宝林娘娘,今年造办处只呈了两方新的鎏金冰鉴,陛下自己都没留,只叫给太后娘娘和阮宝林一人一个。”
这是很大的荣宠了。
阮含璋笑容明媚,显得很是娇俏,阳光落下,好似娇艳欲滴的牡丹,艳丽夺目。
“谢陛下荣宠,有劳姑姑了,赏。”
红袖便上了前来,拉着甄姑姑的手,给了她厚厚的红封。
甄姑姑有些惊讶。
“娘娘,这……”
阮含璋便笑道:“红袖经常说,之前在织造局,姑姑多有关照,如今见了,更觉得姑姑面善,本宫很是喜欢。”
“这是姑姑应得的。”
这可不是应得的。
甄姑姑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阮含璋,拍了一下红袖的手:“红袖,宝林娘娘这样和气,你要好好侍奉,可明白?”
红袖点头,阮含璋让她送了甄姑姑离开,才回到殿中。
那一方鎏金冰鉴造型古朴典雅,鎏金面崭新光亮,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冰鉴四周刻有葡萄缠枝并蒂纹,四角为蝙蝠,上面的盖子是四枚铜钱并喜字结,寓意福禄寿喜。
的确是很打眼的珍贵物件。
阮含璋很喜欢,直接道:“如今并不炎热,还不到用冰时,便摆在北侧书房中,暂时不用。”
佩兰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脚上的伤也有所好转,除了隐隐作痛,倒是能如常行走了。
她也很高兴,道:“陛下还是看中阮家。”
阮含璋没有理她,只吩咐青黛:“放在最北侧的角落,别磕碰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