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神便是端午宫宴前日。
阮含璋心里算着日子,再有十日便是徐德妃生辰。
她在宫中每日忙碌徐德妃的寿礼,时刻都在数日子,引得佩兰越发焦虑,她不是个能成事的人,心中焦急,晚上便夜不能寐。
阮含璋便又唤了一次赵庭芳,特地给佩兰开了安神汤。
佩兰并不感动她的“真心”,只埋怨她时常召太医不妥,一边吃药一边要来数落她。
阮含璋看着她把一碗药都吃下去,眯着眼睛笑了:“为了姑姑,任何事情都值得。”
说着,她搀扶佩兰躺在床榻上,温柔给她盖上薄被。
“姑姑,我自幼便孑然一身,孤独长大,如今能得姑姑照拂,心中已然把你当成至亲。”
“姑姑放心,我会好好照料你。”
佩兰吃了药,便觉得困顿,她迷迷糊糊躺在床榻上,看着眼前面容模糊的女子。
倏然间,当年满脸血泪的脸孔闪现,佩兰心中惊骇,挣扎着坐起身来。
“你!”
“姑姑,怎么?”阮含璋疑惑地问。
佩兰努力睁大眼睛,看清她的面容,这才松了口气。
为何……会那么相似?
不可能,她们早就已经死了。
佩兰心中安慰自己,重新躺下,一眼都不想再看阮含璋。
“娘娘去歇着吧,不用顾念奴婢。”
阮含璋站起身,从厢房出来,就看到钱小多满头是汗回了棠梨阁。
“娘娘。”
钱小多给她行礼。
阮含璋问:“听佩兰姑姑说,你家里有急事?”
钱小多叹了口气,苦笑道:“如今宫里人手短缺,是小的过错,家中暂且安置好,之后会留在宫中侍奉娘娘。”
阮含璋摆手,领着他往正殿行去。
“青黛,你去给小多取二十两银子,”阮含璋道,“你母亲重病,自要回家尽孝,如今宫中事情不算多,我吩咐扫洗宫女多做些活计便是。”
钱小多感动得红了眼眶,跪地就是磕头。
“谢娘娘恩典。”
阮含璋垂眸看他,说:“日后家里有事,你直接同佩兰请假便好,她那边有棠梨阁的腰牌,我皆应允。”
“是。”
钱小多不由流出泪来。
“谢娘娘恩典。”
他重复了一遍这话,已经无暇再去措辞。
“去忙吧。”
待他离开,阮含璋才对青黛道:“给德妃娘娘的寿礼可准备好了?”
青黛道:“造办处的宫人很用心,说再过两日就能完工。”
“娘娘这般用心,德妃娘娘定会喜欢。”
阮含璋笑了,说:“但愿吧。”
傍晚时分,佩兰依旧没有醒来。
阮含璋让赵庭芳准备的安神汤药量极重,初次服用能睡上六七个时辰,之后依次递减。
但人会随之困顿无力,虚弱无比,不仅会失去胃口,也会暴躁阴郁,几乎能改变心智。
这药自然是赵庭芳偷偷送入宫中,让阮含璋每日单独加入,从太医院送来的安神汤再寻常不过。
阮含璋清楚佩兰不会醒来,便唤了青黛一起准备明日的礼服。
“青黛,明日我领你去百禧楼,你今日早些安置,省得明日疲累。”
青黛问:“佩兰姑姑呢?”
阮含璋叹了口气:“姑姑瞧着身体越发不好,还是好好休息,多睡上两日我才好放心。”
“娘娘待姑姑真好。”
青黛说着,笑着伺候她洗漱,等阮含璋睡下了,便也按照吩咐回去安置。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时阮含璋便醒来。
今日是端午佳节,宫人们虽忙碌,但各宫都有赏赐,因此整个长信宫斗沉浸在过节的喜悦里。
端是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
宫人换上夏日宫装,头戴绿丝绦,青春洋溢,清新自然。
棠梨阁少了红袖,佩兰依旧昏睡不醒,阮含璋却也有条不紊。
青黛端水,阮含璋自己洗漱,青黛梳头挽发,阮含璋自己上妆。
待及准备依妥当,时辰刚好,并未延迟。
青黛狠狠松了口气。
用过早膳,主仆两人便踏着上午炙热的灿阳,慢慢往百禧楼行去。
天际喜鹊鸣叫,飞于琉璃之上。
百禧楼位于东六宫之后,与御花园并肩,从百禧楼三层高的戏楼上,能俯瞰整个御花园的琳琅景致。
两人走了一刻,就听身后传来苏采女的声音。
“阮姐姐。”
阮含璋回头,就看苏采女依旧穿着粉嫩的衫裙,明丽可爱而来。
“苏妹妹。”
阮含璋脚步微顿,停下来等她。
“怎么自己来了?”
往常苏采女都是同李选侍一道,今日却不见李选侍的身影。
苏采女笑道:“李妹妹可是要好好打扮,我出来时还未出宫,我便先来了。”
阮含璋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姐姐,我闲来无事,自己编了五彩绳,想要送给姐姐。”
苏采女说着,从荷包中取出五彩绳,递给了阮含璋。
她的手很巧,五彩绳上面编织有米珠、贝壳、小金珠,精致漂亮,看起来一点都不逊色于织造局。
“哎呀,真好看。”
阮含璋道谢:“我不擅长做这些,戴的是织造局送来的五彩绳,妹妹帮我戴上吧。”
苏采女笑眯眯给她戴上,然后才说:“我还给孟妹妹准备了一条,不知她是否喜欢。”
“定是喜欢的。”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就到了百禧楼。
她们份位低,来得比娘娘们要早,等两人落座,才发现其他几位小主也都到了。
几人客套几句,陆续便有主位娘娘到来,宗亲及内命妇、勋贵重臣夫妇也陆续到场,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百禧楼观楼分上下两层,能坐百人不止,待及吉时前所有朝中贵胄皆已入场。
阮含璋在人群中看到了阮忠良和廖淑妍。
她没有多言,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这熙熙攘攘的虚荣。
不多时,梁三泰的清亮嗓音响起。
“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皆起身,恭迎景华琰和仁慧太后大驾光临。
景华琰身着玄色官服,头戴朝天冠,脚踩玄靴,器宇轩昂而来。
他先扶着仁慧太后落座,才直接坐下,道:“众卿平身,赐座。”
等众人落座,景华琰才端起酒盏,道:“今日端午佳节,合家团聚,诸位爱卿随心享席,不必拘礼。”
说着,景华琰大手一挥:“开席!”
宫人陆续端上冷碟及粽子,盘中皆有艾草香囊及五色绳,是宫中御赐的恩赏。
满朝文武,宗亲命妇随着景华琰端起酒盏,一起饮尽杯中雄黄酒,前方春和景明戏台上,锣鼓声起,大戏已然开场。
戏伶红装高跷,锣鼓紧密,戏曲高亢铿锵,你方唱罢我登场,好把盛景呈现。
端午是大节。
宫中必要举行端午宫宴,不过为了让文武百官能自家团聚,景华琰缩短了端午宫宴时间,只叫唱一出折子戏,两个时辰便各回各家,不再滞留宫中。
戏台上锣鼓喧天,好戏不断,这边观楼中,众人也在表演众生相。
阮含璋身边刚好是吴美人,戏未至繁,就看她不停用帕子擦嘴,额角汗津,面色苍白。
吴美人是元徽元年入宫,其父为督察御史,只是个正八品的督官,家中并不显赫。
她生得含羞带怯,杏眼粉腮,倒是个可人儿,因此入宫后一路从选侍升为美人,至今尚有恩宠。
阮含璋记得她住在西六宫长春宫后殿,早年长春宫后殿主位为惠嫔,但惠嫔早逝,长春宫主位便空置,至今依旧只有吴美人和王选侍居住于此。
“吴姐姐,”阮含璋声音压得很低,“你可是不适?”
美人为从五品,比宝林高一级,再往上便是主位九嫔了。
吴美人有些紧张。
她下意识摇了一下头,待回过神来,才歉然一笑:“我不太喜欢雄黄酒的味道,只吃了一口就觉得恶心,没有大碍。”
说到这里,她忙补充:“多谢阮妹妹关心。”
阮含璋点点头。
她让宫人给吴美人端上一盏清茶,才道:“姐姐手上的五彩绳真好看。”
吴美人见她不再纠缠方才的问题,便放松下来,伸手给她看。
阮含璋很自然扶了一下她的手腕,称赞道:“这是姐姐的手艺?这如意结打得真好,我以前并未见过。”
吴美人抿唇浅笑,更显得柔软可人:“是王选侍的手艺,她女红极好,人也细心。”
“真好,王选侍也是心灵手巧。”
阮含璋笑着松开了手。
台上大戏继续唱着,观楼里觥筹交错,上演盛世景象。
很快,一折戏就唱完了。
景华琰起身,朗声道:“端午礼成,朕愿盛世清明,浊气拂轻,祝诸位爱卿阖家团圆,安宁无忧。”
这是惯例的吉祥话。
在场所有人接起身,跪地给景华琰行大礼。
“谢陛下金口玉言。”
“祝愿国朝昌盛兴隆,陛下千秋万代,太后娘娘福寿康健,端午安康。”
场面话说完,景华琰便直接扶着仁慧太后起身。
身后,宫妃们依次起身,准备下楼离开观楼。
阮含璋就站在吴美人身边,见她动作迟缓,似很是谨慎,便上前道:“我陪着姐姐一起走吧。”
两个人跟在众人之后,不急不慢。
本来诸位宫妃都是依次而行,谁知吴美人和阮含璋两人刚行至楼梯处,迎面就瞧见周宜妃逆流而上。
因她突然反悔,狭窄楼梯上的妃嫔们只得尽量避让,给她空出位置。
无人敢招惹与她。
阮含璋两人都愣了一下,她忙询问:“宜妃娘娘,您这是?”
周宜妃蹙着眉头,显得有些焦急,她根本就没听阮含璋说了什么,直接上前挥开了吴美人。
“让开。”
周宜妃力道很大,吴美人本来身体不适,被她忽然这么一推,整个人就晃了一下。
下一刻,她无法阻挡地往前栽倒。
“哎呀。”
吴美人一贯柔弱,就连呼救的声音都很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阮含璋想起方才摸到的脉相,心中一横,直接伸手就去拉吴美人。
“姐姐,小心。”
阮含璋的惊呼声音清亮,让上下所有人都能听清。
她身姿矫健,自不是身娇体软的闺阁千金能比,因此一把就拽住了吴美人的纤细手腕,把她重新拉回了二楼楼梯口。
两人身形交错,一个上,一个下。
阮含璋自己一个不稳,眼看就往下栽倒而去。
她自己算过,只要她踩稳转角平台,刚好借力抓住栏杆,立即能稳住身形。
虽然可能会撞疼胳膊,却有惊无险,不会受伤。
阮含璋心中一横,没有勉强稳住身形,直接往楼梯口跌落下来。
一切都是电光石火。
在一片惊呼声里,预计的疼痛没有到来,阮含璋只觉得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把她揽在了怀中。
她愣了一下,下一刻睁开眼眸,对上了景华琰深邃的星眸。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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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华琰未曾想阮含璋竟然这般舍己为人。
这与她平日的表现十分不符。
但若人心底存善,自然愿意伸出援手,如此可见阮含璋到底是个良善之人。
景华琰自幼习武,身手矫健,两三步踏上台阶,一把把阮含璋抱在了怀中。
阮含璋由上而下跌落,即便身形纤瘦轻盈,力道却不轻,狠狠在他怀里撞了一下。
“怎么回事!”
等人接稳了,景华琰才轻忽口气,皱眉质问。
“陛下,臣妾不是有意为之!”
周宜妃未曾想闹了这样的事端,她冷冷瞪了一眼吴美人,就要训斥她故意跌到。
然而她一个“你”字还未说出口,转眼便看到吴美人眼睛一翻,整个人往后一仰,直接晕倒在宫女的怀中。
“娘娘!”
吴美人的宫女素素急得眼睛通红:“娘娘您没事吧。”
那宫女也是机灵,直接看向景华琰:“陛下,救救美人娘娘吧。”
景华琰扶着阮含璋站稳,身形利落,两步踏上二楼,弯腰直接把吴美人拦腰抱起。
“传太医。”
他大步流星下楼,一边走一边吩咐:“贵妃、德妃,安排朝臣出宫,宜妃、阮宝林随朕来。”
景华琰处事一贯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他根本不管事情牵扯到谁的头上,出事立即便解决。
阮含璋福了福,立即跟上,并未管身后周宜妃怨恨的眼神。
景华琰把吴美人抱到百禧楼休憩用的厢房,等人安顿好,一直在百禧楼待招的白院正和麦院正便联袂而来。
“陛下。”
景华琰道:“麦院正,给吴美人看诊。”
暖阁中,麦院正和白院正给吴美人请脉,外面的雅室中,景华琰坐在上首,淡淡看向阮含璋:“阮宝林,你来说。”
阮含璋抬眸看了一眼周宜妃,似有些胆怯。
景华琰道:“朕在此,尽管畅意直言,不用害怕。”
阮含璋便重新看向景华琰,眼眸中立即氤氲出委屈的泪花。
美人含泪,如莲花纯洁。
“回禀陛下,方才妾陪同吴姐姐下楼时,正巧偶遇宜妃娘娘上楼,因楼梯口狭小,宜妃娘娘便……拉扯一下吴姐姐,以致姐姐身形不稳,向下跌去。”
她没说周宜妃推搡吴美人,已经够给周宜妃脸面了。
但周宜妃还是火气冲天:“哪里是本宫拉扯,本宫已经提前说了让你们让开,还堵在那里,本宫便挥手让你们让开而已。”
阮含璋不理她,只看向景华琰,委屈地要落泪。
“陛下……”
景华琰睨了周宜妃一眼:“阮宝林,你说。”
周宜妃气得面色发青。
阮含璋这才得意地看了一眼周宜妃,回过头来道:“妾方才就瞧见吴姐姐面色不好,知她今日身体不适,那一刻也未曾多想,只是不想吴姐姐受伤,伸手就去救她。”
说到这里,阮含璋好似后怕地道:“未曾想妾自己无法站稳,跌了下去,还好有陛下所救。”
说到这里,阮含璋站起身,给景华琰行福礼。
“妾谢陛下救命之恩。”
这般心地善良的美人,谁会不喜欢?
景华琰听到此处,便起身扶了一下阮含璋的胳膊,声音也十分柔和:“你做的很好。”
他让阮含璋重新落座,才淡淡瞥了一眼周宜妃。
“宜妃,可是如此?”
周宜妃手里狠狠绞着帕子,阮含璋说的的确是实话,甚至没有添油加醋,这让周宜妃即便要反驳,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不甘,愤恨,还有些委屈。
这些女人哪里就这么脆弱,只轻轻一推就要倒地不起,甚至还吓得晕了过去。
吴美人自己身体孱弱,与她何干?
周宜妃心里如此思忖,可抬眸看到景华琰淡漠的星眸,却又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她入宫多年,自是知晓景华琰的脾气。
有时候,说真话要比说假话来的轻松。
“陛下……”
周宜妃最终还是低了头:“是臣妾之过,臣妾只是心急香囊掉落,着急回来寻找,并非有心害人。”
如此说着,周宜妃竟忽然落下泪来。
“那香囊是臣妾母亲特地上洪福寺求来的,就为保明宣健康长大,若是丢失,臣妾心中实在难安。”
说到这里,周宜妃眼泪汹涌,竟然真的痛哭起来。
大皇子生来孱弱,还在襁褓之中就几次气绝,多亏太医院妙手回春,才堪堪捡回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