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睁眼,看到他浓密的长睫,微阖的眼睛,与近到失焦的瞳仁。
很快,她明媚地笑了一笑,对自己、也对他说:“我不计较的,都过去啦。”
最终,橘子被她剥得干干净净,递到他的手中。
纸巾上裹着被她撕下的苦丝,苏玉不忍心让他尝到一丝的涩。
她熟练地做好这些事,就像挑出他不喜欢的生菜,不去想前因后果,也不在意指尖的繁琐,只不过惯性地保护起他的舒适。
苏玉对谢琢,也有很多的舍不得。
这是要靠他慢慢发现的。
她极少会热情地钻进他怀里,说“好喜欢你哦!”这样直白热烈的话。
让他误以为她的情感一向是浅淡的。
谢琢时至今日才逐渐明朗,这样温淡,含蓄而隐忍的表达,是她的习性,从少女时代开始生长。
遥远而不起眼的情愫,静默地跨过了漫长年岁,才形成最深厚平稳、波澜不惊的力量。
就像一片静水流深的海。
海浪宽广地没过滩涂的砂砾,早已抚平那些棱角分明的新鲜感。
爱他这件事,她早就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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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玉跟谢琢说了她给林飞拜年的事情,又提到林飞请她去学校参与誓师大会,并且不无得意地点着他说:“谢琢同学,请你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林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是我。”
她笑得狡黠,像要得到他示弱的幼稚鬼。
谢琢漫不经心地回:“因为他说,喜欢我的人已经够多了。”
苏玉被噎了下:“他真说了呀?”
道理是对的,但是突然间,这个“最喜欢”就大到折扣了。
见她这么单纯,谢琢都不忍心逗她了:“傻子。”
苏玉就知道自己被骗了。
年初公司有两个新项目,谢琢还挺忙的,陪不了她去动员会,他得早点回去工作。
但他感受到了苏玉言辞之间的可惜。
于是,谢琢回北京之前,答应跟苏玉回一趟一中看看。
谢琢从他家过来,远一些,苏玉特地计算好了时间到门口,结果等了几分钟他还没来,接起电话听见他清淡的声音:“你先进去吧,我马上到。”
谢琢约会从来不迟到的,估计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苏玉也没怪他。
不过她不太想进去,就在门口冷风里站了会儿,直到保卫处的大叔过来说:“哪个班的?”
苏玉笑了:“您看我像学生吗?”
她今天打扮得正好有点偏离学生风格,穿了件轻熟感的大衣,站在大叔面前,对方上下扫扫她:“我看你十年前像学生。”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大叔拿了一串钥匙,摆摆手,要她跟上的意思。
他说:“学校寒假,学生东西都在,我得看着你进去。”
苏玉点头说理解。
“您在学校也干了十多年了吧?”苏玉想了想,说,“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您就在这工作。”
没想到大叔说:“我也记得你,每天一个大清老早就来了。”
苏玉实在愣住,然后浅浅地笑:“嗯,那个时候学习很刻苦的,转学过来压力很大。”
说着说着,俩人就走到教室门口了。
苏玉恍惚了一下,她好像没让大叔领她来教室?
“14班的?”他问。
苏玉:“您连这个都记得吗?”
大叔笑:“我记性还没好到这个地步,不过……”
他拿钥匙转锁——
那个老旧得需要提一把才能推开的教室门,还是谢琢教她开的。
苏玉在进门前,抬头看了眼,教室现在还是高二14班的教室。
门被保安大叔推开,他说:“有人给你留东西了。”
推门的动作分明无声,她却恍惚听见轰然的动静。
苏玉的脚步缓了缓。
记忆的大门由此敞开。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坐满了她熟悉的同学,外面的樟叶在盛夏的风里流动。
宋子悬放下黑板擦,手臂上搭着一本书,他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往黑板上抄题目。
江萌兴高采烈地买到了偶像的写真集,连蹦带跳地跑到赵苑婷面前分享。
文若敏一本正经地扶了下眼镜,指点她:上厕所去这么久?抓紧时间啊苏玉,你的对手可不等你!
苏玉被批评得脸红,匆匆小跑到座位上,落座之前下意识地看一眼最后排的位置。
徐一尘最近有点爱美,抢了旁边女生的小方镜在照自己的刘海。
谢琢撑着半边脸,神情淡漠地看着卷子上的题目。
也不知道他这样的表情是表示太简单,还是太难了看不懂?
阳光热烈的下午三点钟,他坐在柔化的光里,整个人明亮耀眼,不需要任何修饰。
直到徐一尘的镜面折了一点阳光刺到他的眼睛,谢琢放下撑着的手,淡淡偏头看他。
徐一尘嘿嘿笑着,说抱歉抱歉。
谢琢没有计较,但随着这一点偏眸的幅度发现了不远处的注视,他抬起眼,就看到了苏玉。
苏玉懊悔于长时间的盯梢,眼睛被狠狠一烫,十足担心地低下了脑袋。
她紧张得啃指甲,瞬间整个人都在冒烟。
……
苏玉坐在这张特别的书桌前,脸上带笑,缓缓地回神。
与周边的新课桌格格不入,这张桌子空空如也。
她想起今天来之前,谢琢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还记得你的桌子是哪张吗?
她说:桌子都一样,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我那个好像缺了个角,那木头很硌人,老是蹭得我胳膊疼,我记得。
一问一答就这样匆匆掠过。
她当时没有多想。
不过来的路上,苏玉在仔细回忆。
除了右角有一个之前就被摔坏的缺口,下面还比别的同学少一层置物板,桌面上刻着五花八门的字。有的骂学校,有的写:我爱xxx,xxx爱我。
保安大叔在旁边解释:“有一年学校大检查,这种有损坏的课桌全都换掉了,堆仓库里做备用,你男朋友昨天找了一下午……”
苏玉飞快地眨了眨眼,让眼周的湿润稍稍散开。
大叔还在说着话,但苏玉已经听不清了,因为她看到了书桌里的一份信,信封上的三个字是:苏玉收。
信笺上是谢琢的字迹。
但要更潦草一些,特别像他少年时龙飞凤舞的字:
【苏玉:
见字如面,希望这封情书来得不会太晚。
既然你弄丢了你的那一份,那这一次的喜欢,就由我先说。
有一天放学,我们上了同一辆公交车,车上很多人,你瘦瘦小小地站在那些高个子男生中间,显得局促。
你扎了一个短短的马尾,好像往我这里看了一眼,不过又匆匆收回,也许你不是在看我。
可是我想走到你的身边。
我第一次萌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我希望这辆车开得慢一点,我想要晚点到站,这样就能多保护你一会儿。
我希望一直站在你的身后,送你到终点。
那一刻才懵懂地意识到,你对我而言有所不同。
我有的时候也在想,我在你的记忆里会留下多少痕迹,走过一段路的缘分吗?
可是我也会贪心地希望,能更多一些就好了。
这一次,又有幸和你同乘一趟列车,可是我不想送你到终点了,我希望这辆车可以开到地老天荒,我们谁都不要下车。
对不起,那天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你产生误会。
现在我重新回答一次,苏玉的存在对我而言无比重要。
你是妹妹,是朋友,是喜欢的人,也是要娶的人。
我喜欢你,苏玉。
提前祝你成年快乐,如果你觉得我还不错,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可以的话,我在操场等你。】
写了签名的信封飘落在桌面,就像是一盏指示灯,自然而然地带动她的视线划过一串陈旧的文字。
在那些学长学姐们刻下的乱七八糟的文字里,只有一句话,是属于苏玉的。
【谢琢,我好想你】
落笔的时候临近高考了,他早就从她的世界下落不明。
在无比失落的心境里,她用水笔写下这句话,没有想到时隔多年,笔迹仍然清晰留存。
而在她起雾的眼里,下面多了一行新的字迹:【苏玉,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