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梅格小姐在,今天的早餐食材种类比昨天丰富很多。
五花八门的各式熏肉馅饼酥挞羹粥奶酪水果,每种两口的量,用香草和各种酱料装饰的精致漂亮。
然而,老夫人的口味就是很简单,像特意嘱咐过,依旧是那么老几样。
准备好之后,玛格丽特绕过餐厅的漆器隔断屏风,走向外间起居室。
梅格小姐是夫人最小的女儿,算算今年也是三十四岁了。
可她没有结婚,看起来就像二十四岁一样年轻,温和美丽。
她穿一件颇有质感的鹅黄色缎子裙,裙子本身光泽富丽。
摄政风格剪裁不像上个世纪,没有任何的裙撑束缚身体,整体十分追求简约自然。
裙摆不加任何花边与点缀,只系了一条镶着松石与红宝的腰带。
在常年服丧一身漆黑的母亲身边,她是一抹亮色,如此轻盈俏丽。
“妈妈,撒拉尔爵士昨日带我看了看他选来修建赌马场的地方,就在小镇的边缘,这儿。”
老夫人面前,梅格小姐拿着一张爵士给的纳德维丁地貌图。
在瓦特蒸汽机没有出现前,拥有溪流小河的纳德维丁沿岸有两三处工厂。
这些工厂利用水流做动力,生产小麦粉或橄榄油。
但如今蒸汽机改变了这个,这些工厂搬离小镇,去了附近人员更集中的城市。
这些工厂所租赁的土地,正是撒拉尔爵士家的祖产。
工厂撤走后,爵士家用这土地上留下来的房舍畜养了几千只鸡鸭。
为了这个赛马场,爵士打算放弃这些现成的经济动物,把房舍全都推倒。
老夫人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了看,点头:“这事情随你做主吧。”
玛格丽特上前告诉二人早餐好了,梅格小姐点头,搀扶着老夫人起身过去。
这时候,玛丽又凑了过来,在旁边帮忙倒茶加牛奶,还问老夫人放不放糖。
玛格丽特见她在布餐,就转身去了书房,照旧收拾打扫。
刚刚也听见了梅格小姐与老夫人的对话,她就知道赌马场这事儿肯定能成。
毕竟这老太太现在一门心思减少需要投入大量资金链运转的工厂产业,又是买地又是买房。
就是为了把资产配重到土地经济上。
玛格丽特想,撒拉尔爵士出地,温菲尔德家出钱。
要是赌马场合作建成了,纳德维丁这个山谷里的小镇说不定会成为海水浴场那样的旅游圣地。
不过,在几百年后,这里本就依靠绝对的地里风貌成为了名胜景区。
从约克北部的谷地到湖区,一整条线游览下来,可以体会绝佳的英伦乡村风情。
这年头赌马如果做成了,是十分牟利的产业,没有点背景和资金都没法进场。
光凭撒拉尔爵士,恐怕要掏光他家底。
她擦完书柜,发现桌面上摆的书册与昨天不一样了,不过老温菲尔德先生的肖像画依旧还摆着旁边。
想来,是昨天老夫人来这里看过什么。
还是按照贝思说的,她没有动哪怕一张纸片,收拾了废纸就离开书房。
外面母女两个还在用餐,等到后面吃的差不多了,女管家先端信进来。
梅格小姐眼睛一斜,就认出来最上头那信封上的戳子是哪家盖的。
“恐怕是西姆斯勋爵的长子要结婚了?”
她问。
老夫人用帕子擦擦手,拆出来一看,点头:
“是啊,他的长子娶了格拉夫顿公爵最小的妹妹,婚礼在西敏寺举行,在今年十二月初。”
格拉夫顿公爵属于上流圈的人物,举足轻重,西姆斯勋爵在海外的棉花产区有地。
他们家与温菲尔德家有生意往来,关系很好。
梅格小姐将邀请信拿过来看了一遍,问道:“到时候您打算亲自去吗?”
老夫人摇头,垂眸思考片刻,“我一把老骨头哪还折腾的动,到时候你和索伦一起去吧。”
梅格小姐点头,她就知道会是这个安排,笑了笑,“好。”
餐后,梅格小姐离开了这里,老夫人在玛丽的搀扶下慢慢悠悠走进书房。
玛格丽特又重新推着车子进来,打算将使用过的餐具一样样收下去。
她润湿了抹布,还没开始动手,背后玛丽走了出来,冷不丁的叫她。
回过头,玛丽脸色欠佳的站在几步外,侧首说道:“夫人叫你。”
“叫我?”玛格丽特把抹布放下,擦了擦手,抿唇进了书房。
老夫人坐在书桌后,羽毛笔搁在手边,拥挤的桌面上摊着刚刚那封信。
玛格丽特凑过去,“您叫我?”
老夫人点头,她撑着一柄漆黑的木制手杖站起身走向窗边。
与此同时,叫玛格丽特坐她刚刚的位置上,帮她动笔。
玛格丽特有些惶恐,还是应了一声,忐忑的在扶手椅上坐好。
柔软有厚度的丝绒凹陷下去,她的身体也被椅背吻合的托住,拥有精美雕饰的扶手给予她支撑。
玛格丽特拿起羽毛笔蘸墨水,在手边空白的信纸上停顿。
老夫人幽蓝色的眼眸朝窗边望了片刻,也没管她是不是准备好,随即淡然的开口说道:
“亲爱的西姆斯勋爵……”
好歹小时候也给李华写过两封信,玛格丽特按照书信格式,提笔写下,‘My dear lord SIMS:’
随后,老夫人便一句接一句,不停顿的表达了她对这位勋爵的问候,以及对他儿子的关心,对他未婚妻的赞美。
甚至引申了一下她对那位公爵之女的第一印象,说二人登对。
她用最冷漠的语气,说着这些极其客套又流程化的溢美之词。
玛格丽特写的也快,没有错误。
洋洋洒洒半页之后,老夫人才开始回答这位勋爵对温菲尔德家族的问候,回答新居的气候与美丽环境。
还邀请那位勋爵来做客。
到了最后,才回答那位勋爵的关键问题,也就是有关于温菲尔德家要撤掉工厂的消息是否准确。
老夫人语焉不详,并没有直接否定或肯定,而是扯了扯运营上的长远打算,算是侧面表露了。
玛格丽特写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汗,她没有再听见下一句,便抬起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老夫人已经走到了桌子另一侧,盯着她手中的笔。
说道:“结尾就说我身体不适,索伦和梅格会代替我去参观婚礼。”
玛格丽特依照上文的风格,组织了一下措辞,将这两句话表述出来。
最后,她写下祝福语,老夫人的署名与日期。
写完后,收起擦干净笔尖,合好墨盖,她从椅子里起身,脚底踩着地毯飘忽忽的让到了一旁。
老夫人回位置坐下,戴上手边的眼睛,拿起这两页纸细细的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没有任何错误,字迹还算整齐,最后让她自由发挥的那一段,十分得体。
玛格丽特的目光不禁看向她老人家的脸色,耷拉着眼皮,深深凹陷进眉骨中的眼睛流露出平静的愉色。
见她似乎还算满意,玛格丽特才松了一口气。
“你读过几年书?”忽然,老夫人抬眉问她。
玛格丽特转动眼珠,翻出原主的记忆:“六岁到十一岁,父亲还在世时,替我请过家庭教师。”
是了,家道中落的小商人的女儿最容易选择的谋生职业,就是去大户人家做女仆。
夫人见多了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掀了掀嘴角:“字写的不错,把这信拿去给女管家。”
玛格丽特领了命令,将这两页纸拿出书房,迎面,她就看见玛丽默默地在收拾餐桌。
二人打了照面,也没说半个字,玛格丽特径直出去,下楼梯到一楼,进入旁边女管家的工作间。
是个类似储物间的屋子,不过在主楼能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唯有男女管家有资格。
她敲门,屋里有人应了,拿进去,女管家抬起头,看见这陌生面孔,有些愕然。
“你是?”
女管家已经头发白了,至少五十岁以上,也与她的主人一样戴着眼镜,桌上堆着要处理的活儿,面带疑惑。
府邸里人员变动的小事用不着惊动这位大管家,一般卡文娜和贝思就做主了,玛格丽特赶紧自我介绍。
“我叫玛格丽特,刚调动到夫人身边,这是给西姆斯勋爵的回信。”
她将东西递过去,女管家扫了两眼:“这是你替夫人代的笔?”
一看就非她本人字迹,玛格丽特点头。
女管家将东西卡进合页夹,找出空信封,摇头嘀咕道:“早该找人帮忙了,非得要等到熬不住了才肯罢休,犟骨头。”
女管家会负责管理这些重要信件的收发,普通信件她就能回信,用不着拿上楼。
玛格丽特回到起居室,往外扫了一眼,窗外出了大太阳,这可是个稀罕事。
玛丽在擦拭角落里的花瓶。
老夫人还在书房里,玛格丽特敲门进去,回话说信已经送到了女管家那里。
她抬头一看,起居室窗边那把舒服的躺椅被搬进了书房的窗边。
老夫人就坐在窗边晒太阳喝着茶,悠哉悠哉的,抬一抬手指向书桌上。
那里摆着一叠昨日弗洛妮整理出来的旧报纸,又叫她从这些文字间找与某个经济指标有关的新闻,抄下来整理成册交给她看。
玛格丽特噎了噎,“好的。”
她重新回到这个重要的座位,硬着头皮翻开一页又一页的报纸,一目十行扫完所有可能与这相关的版面。
当她在这种具有一定安全感的文字工作里沉下心来,外面有人来了,玛丽在与其对话。
书房里安静的很,只有报纸翻阅的“沙沙”声,能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支近,叩了叩门框。
“祖母,您找我?”是索伦的声音。
老夫人应了一声,叫他进来。
门开了,索伦走进来,打眼往里一瞧。
书桌后坐着玛格丽特,她只是稍微抬了抬头,又重新沉浸在似乎焦头烂额的阅读当中。
毫无疑问,她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十分夺目。
祖母愿意让女仆帮助她代笔,看来是把他的劝说听进去了。
这很罕见。
索伦的眉头微微舒展开,又蹙起来,但她能行吗?
他十分具有偏见性地想。
迟疑的停顿了片刻,这才收回目光,朝窗边走去。
老夫人坐在一片被窗外树叶遮挡的疏落松散的阳光下,她睁开眼,将十二月初参加婚礼的行程通知了他。
但索伦拒绝了,他低头:“我认为让父亲和姑姑去更合适。”
“要他一个鳏夫去干什么?”
索伦解释:“父亲……”
老夫人打断他:“索伦,你得做个顶用的人,不要替你父亲开脱,不能对我说不,懂吗?”
她的态度很绝对。
索伦定定看着这位目光英明的祖母。
面不改色,“我知道了。”
老夫人瞧着他这种神色满意的“嗯”了一声。
“顺便去拜访你的老师,带一些礼物,替我问候他。”
不一会儿,祖孙二人又交谈了几句,索伦转身离开这间书房,头也不回。
握着羽毛笔,玛格丽特努力让注意力集中。
如果说,身体上的疲劳是一种耗空人创造力的慢性毒药。
那么,集中的专注力精神消耗,就像是在漫长的泳池里蝶泳。
你知道,憋着一口气继续前进就会比上一秒更能承受这种重压。
她揉了揉眼睛,将简短或长篇的文字与数据誊写到白纸上,并注明日期和刊登者。
按照时间顺序,工整的理到了一起。
几叠厚厚的报纸全部翻完,恐怕要耗上大半天的时间。
临近,她将找出来的一百多段文字全都誊写完毕,又用星号和钩叉作为同一个刊登者的标识,方便索引。
这时候,书房外是玛丽布置午餐餐具发出的清脆噪音。
玛格丽特写完最后一个字,狠狠的戳上点,长舒了一口气。
起身,叫醒似乎躺在太阳下睡着了的老夫人,她把厚厚的一叠稿纸递过去。
温菲尔德老夫人接过,翻阅起来,从上到下。
她看了许久,抬起头。
“你能看出什么吗?”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这上面的数据全都与海运船只的规模数量以及航运公司的发展有关。
或许这意味着某种潜藏的变化。
她看着夫人的脸,忽然想起来什么。
那是在温菲尔德先生与老夫人争执闭厂这件事时在卧房里说的话。
当时他说,既然国内不好,那就把工厂移到海外,还能省下一笔航运成本。
当老夫人反问他挪到哪个海外,哪个国家,哪个地区,有没有考虑过战争因素后,温菲尔德先生立马就哑火了。
这年头,四处动荡,根本没有一定太平和适合的地方。
但想要找到答案,其实十分简单。
或许那些商业顾问,或者常在海外往来生意的商人,他们会巧舌如簧的欺骗你。
但是,他们船头的方向一定预示着什么。
如果能正确的回答,夫人应该会高兴。
但,玛格丽特志不在此,她努力做女仆,不是为了做更好的女仆让夫人离不开她,而是为了未来能顺利走人。
于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夫人,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温菲尔德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这个回答没有任何意外。
“你去叫贝思来一趟。”
玛格丽特听到这句话犹如听到了什么仙乐,她点头:“好的。”
转身快步朝门外走去。
贝思这会儿在仆人大厅的后厨,已经吃完了午饭,正打算去午睡一会儿。
看见玛格丽特找她,问了两句,便匆匆朝主宅去。
都到了厨房,玛格丽特顺手抄起两块面包,塞进嘴里。
她莫名有种预感,好像今天还有什么事情在后面等着她。
看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回宿舍休息了不过二十分钟,门外果然有人找她。
玛格丽特坐实了这种预感,她上前去打开门。
贝思在门外站着,她的脸上挂着某种微妙的神色,下眼睑上扬,抿着嘴唇,不怀恶意,也没多高兴,好像是新奇。
对她说道:“玛格丽特,夫人说让我另派一个女仆来做你的工作。”
“什么?那我呢?不用在她身边了吗?”该不会就这么华丽丽的被炒了吧?
她瞬间已经想好下一份工作应该去做什么了。
“不,夫人说,让你每天早餐时间后去她那里,替她处理一些书房里的工作。”
“啊?”玛格丽特张了张嘴,不知作何回应。
她记得她好像刚对夫人说的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而不是用了穿越女的金手指七步成诗,让老夫人觉得她是个可塑的天才。
这哪儿跟哪儿啊!难不成是她又能干活又蠢蠢的没什么脑子的模样,正中了老夫人的下怀?
好好好。
“恭喜你啊,按照惯例,你的待遇会提到跟珍妮同样,以后具体的工作,就是老夫人给你安排了。”
贝思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玛格丽特才平复下心情,接受了这个升职加薪的好消息。
人呐,真是否极泰来,被狗屎运撵上了赶都赶不走。
贝思离开玛格丽特的宿舍后,先没有下楼,而是去找了在梅格小姐那里做杂事的其中一个女仆。
她告诉对方,以后要接替玛格丽特在老夫人那里的工作。
然后,又下楼走向后面那座排屋,召集了许多的杂工。
从里面挑选了一个合眼的,暂时补上了梅格小姐那里的空缺。
这一走动,不过二十分钟,大概率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工作变动的原因。
温菲尔德老夫人身边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岗位,书房的管事。
玛格丽特将这岗位的职能形容为秘书,与珍妮同等待遇,那还是每个周六先令。
但是,像昨天收到的呢绒布料,比那更多的额外待遇在以后就成了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