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珣回答不上来。
在越来越多的巧合面前,他很难再像先前那般,近乎天真地相信,王神爱就是琅琊王氏的救星,是他们面对永安大帝铁血手腕的绝地反击。
“这恐怕不是一个巧合……”
所以,先前他才回答不上来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后辈挡在前头的情况下,琅琊王氏仍旧遭到了灭顶之灾,那位永安大帝到底该有多强啊?
只有王神爱也站在了永安的那头,才会有这样的“巧合”,与这样难以挣脱的困境!
这种困境,让他只是现在想到,就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心涌起,仿佛要将他冻在当场,一步也迈不得。
但在这刹那之间,王珣又说不出的庆幸。
他没有即刻挪动脚步,冲到王神爱的面前,对她发出质问,也就意味着,他还可以暂时装作并未发现。起码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一点也不适合他说出这样的话。
周遭的亲卫是由皇后重新遴选,恐怕还没听懂他的据理力争,就已经将他杀死在了当场。
且看看……
且先看看后头的情况。
王珣头一次觉得,天幕的声音不是在给他带来新的打击,而是在给他重新注入温度,让他终于能重新抬起手来,取过了面前提神的茗茶,将其一饮而尽。
就听天幕继续说道——
【事实证明,永安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王恭表面上挂着起码六州兵马的统领权,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可以担负大任的将领。】
天幕下的众人齐齐点头,这个消息,不需要天幕说他们也知道了。
他们也总算找回了点天幕在上预言未来所摧毁的优越感。
看,我们比天幕的声音还提前一步知道这事呢。
皇后殿下作为晋朝发号施令的人,也已发现了这一点。
就是有点可惜,王恭自己没法看到这一幕,知道他还要因为这种方式再被宣传一回。
【……不过桓玄的表现比起永安所提议的,可能还要更加强势一点。】
【他并未选择直接拉拢有倒戈迹象的刘牢之,而是令堂兄桓石康领兵一路,由卞范之从旁辅佐,大张旗鼓地向王恭进军,自己则另率一路兵马同时出发。此时的王恭,刚刚经历南方攻破起义军的大胜,已被冲昏了头脑,一心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又见桓玄带精兵急袭而来,决定亲率大军前来阻截。】
【但同时,他又并不想放过平定另外一路的功绩。所以他直接拒绝了刘牢之请战的邀约,将这份重任交到了自己的儿子王愔之的手里。】
【当然,他也没蠢钝到觉得王愔之能力克强敌的程度,而是通过王珣联系上了一个人,叫做王廞(xin),乃是王珣的堂兄弟。此人在这一年里,正因母丧而辞官卸任,但因他长居于吴郡,在此地很有声望,也正是通过这位琅琊王氏的“大才”,王恭与吴郡豪强虞啸父搭上了线。】
虞啸父刚还在骂永安把他列入抢夺名单第一条,现在顿时沉默了。
按照天幕的发展,好像要不要将他单独列出来抢夺,都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反正他已经是和王恭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难道当时他就这麽看好王恭?
不应该啊……
但一边否定,他一边又觉得,自己心中或许是知道一个答案的。江东士族虽然一直没能在朝中占据一个主导性的地位,但吴会之地供给建康所需,一旦举事,对于只有荆州作为后盾的桓玄来说,是绝对灾难性的打击。
他们的傲慢,一点也不比北方士族少多少。
这才是为何,明明刘牢之是代表朝中前来收缴“赎金”,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将人拒之门外。
恐怕按照他的想法,这一战桓玄必败无疑。
只要主帅不办蠢事。仅此而已。
【局势就很明了了。王恭亲自迎战桓玄,由王愔之、王廞以及吴郡豪强组成的队伍迎战另一路。至于北府军将领刘牢之?他负责在后方压阵,以防止销声匿迹的天师道部众卷土重来。】
【很明显,这是一个闲职。】
【但这个时候,王恭的这两路人马没人会在意他的声音。因为吴郡豪强的这一路,很快击退了桓石康的大部队,迫使他们退到了大江以北暂时结营。王恭的这一路虽与桓玄相持不下,但也隐占上风。】
【以至于王恭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那就是请王廞先回去继续服丧。】
【好天才的一个决定啊……也就是王恭这种“忠臣”,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战功我是不会少给你算的,你现在回家,往后盘算起来你也没丢了孝名。】
【但凡王廞是王珣一样的人,可能就真这麽干了,反正这会儿王珣身上还挂着个琅琊水陆军事的名号,若真的举事成功,谁也不会少了他们琅琊王氏的功劳,偏偏王廞他是个奇葩。】
【琅琊王氏除了王凝之这麽个鬼才之外,居然还能再出一个杀才,也是很有光宗耀祖的奔头了。】
“等等,王凝之的鬼才是用鬼神御敌,那王廞的杀才是什么?”天幕之下当即有人忍不住发问。
王珣:“……”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词。
至于那个“光宗耀祖”,听起来更像是个阴阳怪气的笑话。
【王廞的杀才表现在哪里呢?他起兵后不久,还没真正与桓氏的人交手,就已在吴会之地大肆屠戮异己,还干上了瘾头,顺便享受一把掠夺来的富贵,什么守丧啊孝道的全被他丢在了脑后,至于退兵,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永安都要直呼一句,我还没让桓玄开始这个趁着兵乱诛杀江东士族的计划,你怎麽就先把我想做的事情干了呢?】
听到这里,王神爱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可能就是琅琊王氏的“一脉相承”吧。只不过,王廞的刀是往外对准别人的,她这个盗版王氏的,是把刀对准了士族自己人。
可在短暂的笑过后,王神爱的神情又愈发冰冷了起来。
东南联军还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就已经乌烟瘴气到了这个地步,还觉此事乃是稀松平常,足以再一次证明,这个时代已经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不以开天辟地的手腕,从下到上梳理一通,如何能见青天白日!
【……王愔之没有统御兵马的魄力,王廞又是这种做派,再加上一个煽风点火的豪强虞氏,这支队伍看似还能迫使敌军逃遁,实际上早已溃败到根上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桓石康的队伍席卷而来。】
【是胜是败,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王愔之被俘,王廞在乱军之中被杀,虞啸父被部从护送匆匆逃窜,却被后头紧追不放的荆州军一路追到了庄园中,顺理成章地从中搜刮出了大批财货与隐户,这才砍掉了虞啸父的脑袋。】
“……什么顺理成章,这是强抢!”虞啸父骂出了声。
“父亲……”他儿子小声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向周围看去。
周遭的扈从虽然乍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总有几个藏不住心思的。
有天幕在上,他们难免会想:虞啸父能与王廞这样的人混到一处,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呢?
与其等到他惹来这样大的麻烦,让敌军攻破庄园,还不如现在就交出一些东西,以保太平呢……
否则,被砍掉脑袋的,又何止是虞啸父一人。
也何止是虞氏一家!
【王恭匆匆从另一路退兵,意图联合刘牢之一并整顿兵马、重新御敌,按照他的想法,先前的军心有变,大多是王廞搞出来的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又何曾想到,刘牢之经历了数次失望,并不是非要为他效力的。】
【桓玄与永安已经占据了上风,本可以借势平定东南,顺手将北府军中的将领也杀死,换上他们的人,却仍旧给他发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招降书,还带上了天子印玺,作为官方的凭证,他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再给王恭办事。】
【什么王恭王大将军?那是逆贼王恭!他刘牢之要回去吃皇粮去啦!】
刘牢之:“……”
喂!虽然这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决定,但为什么从天幕这里说出来,就是有种嘲讽的感觉。
明明先前已说了,他刘牢之最终还是慧眼识珠,选择了投靠永安……
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也只是天幕习惯了用这种诙谐的语气来说话吧。还不如继续听下去呢。
【刘牢之的倒戈,变成了压垮王恭的最后一根稻草。】
【桓玄的兵马还在不疾不徐地前进,刘牢之就已经将五花大绑的王恭送到了桓玄的面前。再加上了另一路取得的战果,桓玄已经除掉了江东最有可能阻止他行动的势力,随后——】
【江东士族以虞氏为起点,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之前的晋朝对于江东士族的态度,大多是画饼拉拢,加上关键时候的冷暴力,现在可好,遇到了个野路子的桓玄,直接遭到了近乎灭顶的打击。】
【当然,如果说桓玄他是个野路子的话,指挥他实操的永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他还是个野路子。我们纵观历史,虽然能从后世的朝代里看到永安当年带领百姓起义的影子,但在永安之前,其实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可以参考的案例。陈胜吴广的起义和黄巾起义都远没有永安走得远,也不像永安一样,做到了从上到下和从下到上的两路会合。】
【这位先驱者摸索到了桓玄这个“得力干将”,用他,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这个时候就要有人问了,不是还有永安的第三次死劫吗?别急,很快就来了。】
【江东士族如果真的是能在这样的武力剪除下就被连根拔起,自此烟消云散,把时间往前退二百年,在江东创建起东吴政权的孙氏,又何苦要与士族联手以定江东局面呢?他们家接连出了两个有本事的武夫,为什么不能杀穿呢?】
【看过三国的朋友们一定知道,孙策在大业未成的时候,遭到了一场刺杀。名义上来说,那是许贡的门客为了给主君报仇做出的壮举,但实际上,因孙策抵达江东以来与四姓名门的摩擦,他什么时候出事都不奇怪。】
【无独有偶,桓玄也遭到了一场刺杀。】
【有意思的是,这场刺杀并没有发生在吴会之地,而是在建康。反正建康还是算扬州的地盘,以这些江东士族数百年的积淀,他们的手伸得过去。若是将来有人问起桓玄的死因,他们也当然有理由推卸责任。】
【更妙的是,桓玄他虽然不像是孙策一样喜欢孤身打猎,但他有着一个足够致命的缺陷——他贪。】
【身居高位的人有贪欲,其实是人之常情,但对于桓玄这种有做权臣、甚至是称帝野心的人来说,这种贪欲非常致命。】
【按说,桓氏这麽多年的财富积累,养出来的应该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王孙贵胄才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桓温离世的时候桓玄年纪还小,桓冲去世后桓氏又遭到了打压,这个时候的桓玄非常像一个暴发户,还是一个刚刚打劫回来的暴发户。】
【他喜欢古人书法、名宅肥田,就把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请到他的面前,和别人赌博,用这种方式将东西据为己有。他还极其喜欢名贵的首饰,对最爱的那些,干脆拿在手里随时把玩,若是有人能进献上来这样的好东西,他必定满意得很。】
【这条弱点,对于藏匿起来伺机再起的江东士族来说,就是一条天大的把柄。】
卞范之忍不住嘴角一抽,眼睁睁看到,当天幕说到这里的时候,桓玄已一把拽下了自己的玉扳指,却又像是因为不想欲盖弥彰,并未将其丢出去。
只紧绷着面色,听天幕说道:
【以明珠美玉为诱饵,桓玄遭到了一场凶险的刺杀。】
【若不是桓石康因听从了永安的建议,及时赶到,桓玄绝不只是断一根手指,断了三根肋骨,还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这麽简单,恐怕会直接送了性命。】
王神爱凝神定气地朝着天幕望去,不知为何天幕会说,这是对她来说的第三次死劫。
遇刺的是桓玄,又没真夺走他的性命,恐怕江东士族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四方搜捕的困境。
但天幕随即便道——
【谁也没想到,桓玄在伤势暂定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顺着他被刺杀的这条线搜索下去,而是找到了永安,一剑将人捅了个对穿。】
王神爱:“……?”
不是,这对吗?他早点动手,还能说这是有远见卓识,没被人诓骗。现在动手,那可就只剩下一个感觉了,这人在恼羞成怒。
【愤怒的桓玄捅出了这一剑,苍天有幸,这一剑刺偏了。很难说后来永安大帝除了入主关中的一战外,几乎没有亲自坐镇前线,是不是与这次的剑伤有关,在那个时候,永安所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还是眼前的桓玄。】
【这个情境,曾经在不少影视作品里有过改编,但真正的情况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在永安大帝的日志里,其实对这件事略有记述。】
【永安说,桓玄只有一个问题,叫做“你知道?”】
【永安知道,以桓玄这样的行事风格,必定会在近来遭到打击,否则不会提议桓石康作为必要时候的后援。永安也知道,桓玄的一部分行动完全是顺着建议一路掉进坑里去的,在拿到好处之前,自己也会面临莫大的考验。可在先前,永安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对桓玄的放纵行径做出规劝。这才有了这一句“你知道”的发问。】
【大帝后来没将这件事作为给桓玄定罪的理由,其实挺有门道的。在面对桓玄的质问时,永安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有前人为鉴,我不知道才奇怪吧,何况,这又何尝不是将军坐稳朝中宝座的必由之路。】
一个真正的权臣,一个未来的霸主,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的。
也不可能凭借着区区战功,就让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的宝座非他莫属。
上面还没说什么,下面就已经开始制作黄袍披上去的,终究还是少数。
起码,桓玄就不属于这其中的一员。
【刺杀又如何呢?如今正值乱世,说不定瞎了一只眼睛都能做皇帝,更别说只是脸上多了一道刀伤。永安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时候让桓玄去死,因为——“我们是共犯。将军对现在的局面,不满意吗?”】
【这是继续发难、巩固战果,最好的时候。】
【永安用这一剑造成的伤势,和这几句话,换回了桓玄的信任。】
【其实很难相信,在当时还没有经历过永安主持的医疗改革的情况下,宝剑造成的伤势、还是贯穿伤,居然也被从未上过战场的永安挺了过来。这可能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命所归。】
【永安还要在这个破败的时代干出一番大事,绝不能死在这里。】
“天命所归……”北方的拓跋圭坐在军营的篝火旁,听着天幕的述说,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
但同在此地的崔宏敏锐地听出,拓跋圭的这句话里,除了对于那位艰难夺权的永安大帝深有感慨外,更多的还是绝不认命的抗争,以及……一种大概能称之为嘲讽的情绪。
“好一个天命所归!要这麽看,桓玄小儿根本不足为虑。”
崔宏:“……”
他认真掰扯手指算了算,桓玄在桓温去世的时候,明明是最小的儿子,却还是拿到了南郡公的爵位,彼时年仅五岁。二十三年过去,如今的桓玄应当是二十八岁,比起面前的魏王还年长两岁。
这个“小儿”二字从何说起啊!
不过大王爱这麽叫就这麽叫吧。
他问:“您是说,桓玄贪欲过重,还心胸狭隘,所以成不了大器?”
说实话,原本崔宏也在想,桓玄能得楚王封号,到底是因勇若项羽,还是领兵才能有若韩信,哪知道看起来更像是因为荆州兵位居楚地的缘故。
但崔宏话音刚落,就见拓跋圭摇了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到了桓温当年的事情。”
他虽是北方人,不似南方士族一般饱读诗书,但前人的奇闻轶事总还是听过不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