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迎雪在回临猗坊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透过轿窗,看着大步流星走入一家会馆的男人,她心念一动,吩咐轿子停下,随后亦跟着进入会馆。
这贤云会馆来的多为权贵以及读书人,他们在此举办集会或宴请宾客,苏迎雪受邀来过几次,对着会馆很是熟悉。她在二楼的雅座看到了萧祈安,他独自一人,要了一壶酒。
因为先前对他动了心思,所以关于他的事,苏迎雪打探到许多,今日似乎是他妻子的祭日,而且这会馆是他与其妻相识的地方,所以每到其妻祭日,他都会来此借酒浇愁。
会馆很安静,此刻还没什么人来,苏迎雪略一犹豫,走上前,娇娇怯怯地福身请了个安,“世子。”
萧祈安看到她不觉沉了眉眼,他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此刻的安宁,“苏姑娘有事?”他一点也不客气。
苏迎雪不理会萧祈安眼里的轻慢,径自坐到他的对面,“妾身听闻世子与您过世的妻子伉俪情深,可惜上天捉弄,无法白头偕老。”苏迎雪目光充满怜悯地望着他,“今日是您妻子的祭日吧?妾身知晓世子每年的今日都会到此思念故人。”
萧祈安问言浓眉紧皱,心中甚是不悦,“这与苏姑娘无关吧?”
“其实正是因为听说了这些事情,我才对世子心生些许好感,也十分羡慕您的妻子,能得一人真心相待,纵然即刻死去,我也心甘情愿。”苏迎雪真诚地望着他,“那天宴会上我之所以说那些话,其实是有些怨愤的,但并不是嫉妒那位少女,只是替您的妻子感到难过,世子怎么能用那样深情款款地眼神看着别的女子呢?您这难道不是在背叛自己的妻子么?”
萧祈安顿时心口一紧,“我没有背叛云儿。”他神色严肃,“我之所以看那少女,只不过是因为的眉眼有几分像云儿。”他道,却不像是在与苏迎雪解释,而像是在和他的亡妻解释。
苏迎雪心中只觉得好笑,难不成他还以为他妻子的亡魂会游荡在这会馆里,听得见他的解释?痴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的人才傻傻地认为有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苏迎雪打量他的神色,见他眼里对她的排斥之色稍敛后,拿起酒壶,缓缓往他面前的空杯上注入酒,柔声细语道:“我想您的妻子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动您的痴情。今世无法圆满,下世定能如愿以偿。”
心中虽然不以为然,苏迎雪却还是哄骗他道,自从与傅清玄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对于萧祈安这种将自己软肋全然暴露在她人眼皮底下的男人,她心中甚是鄙视,她禁不住为傅清玄着迷,得不到他,她也不会再喜欢任何男人,这些痴迷情爱的男人只配让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下世?”萧祈安唇边浮起苦涩的笑意,只觉得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端起酒杯,将酒一口饮尽。随后眼神变得迷蒙,好似在追忆着什么。
“世子不相信?”苏迎雪声音轻柔,“我曾听得一老人言,人若对死去的爱人念念不忘,那人的魂魄就会化作一缕执念,陪伴在对方身边,一直到死亡,然后才一起投胎转世,他们的第二世一般都是青梅竹马。”苏迎雪见他脸上似乎有些醉意,就信口胡诌道。
“真的?”萧祈安认真地问,随后又觉得好笑,他大概是醉了,才相信她所说的鬼话,她这番话用来骗小孩子还差不多,可他……却想要相信。
萧祈安刚要拿起酒壶,苏迎雪却殷勤地拿过,主动给他斟满酒,笑意盈盈地道:“自然是真的。”如果又拿了一只空杯,“世子,我陪您喝一杯吧。”
萧祈安犹豫了下,并未拒绝。苏迎雪心中暗喜,自饮一杯后,道:“世子,若您不介意,可以与你说一说您与妻子是如何相识的么?”
萧祈安已经很久不曾与人说过他与妻子的事了,方才与她说起妻子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妻子仍在他身边,好像从未离开过,他点了点头。
萧祈安醉眼迷离地与苏迎雪聊起自己与妻子相逢时的场景。
苏迎雪其实并不好奇他与他妻子的过往,两人再恩爱又与她何干?她的目的只是想让萧祈安对她放下戒备,好让她趁人之危而已,所以萧祈安说了一大堆话,她都没怎么听得进心里,只一杯接着一杯劝他喝下她递过去的酒,不知不觉间,桌上已经空了几个酒壶。
萧祈安目光落在苏迎雪的脸上,他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觉得眼前有层轻纱,恍惚间,她的脸变成了他妻子的脸,他双眸不觉变得深邃幽远,“云儿……”
萧祈安刚要抬起手去触摸苏迎雪的脸,眼前忽然天旋地转,随后便倒在了桌面上。
见他终于醉了过去,苏迎雪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萧祈安酒量如此好,听他说了大半个时辰他与其妻的恩爱往事,她耳朵险些起茧子了。
苏迎雪叫来会馆里的人,要了一间上房。来的是管事,看到苏迎雪,他眼里闪过疑惑与防备之色,只因萧祈安每年的今日都是一个人来的,更不可能带女人过来,他有些担心萧祈安清醒后怪罪他们会馆的人。
苏迎雪看穿他的心思,心里冷笑,扭头拍了拍萧祈安的肩膀,语气亲昵:“世子我们去房间歇息吧。”
“苏姑娘,我们继续喝……”萧祈安小声嘀咕道。
苏迎雪叹气着看向管事,“世子醉了,我一个人也搬不动他,劳烦你叫个人来帮忙。”
管事见二人相识,当即没了怀疑,答应后转身去叫人帮忙了。不一会儿便带着人来,帮着苏迎雪将喝醉了的萧祈安送到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里。
“多谢。”苏迎雪将帮忙的人送出屋子,道了谢后,便关上了房门,她回身看向躺在床上如玉山倾倒的男人,眼里浮起抹算计。
***
次日,萧祈安一觉醒来,只觉得头又晕又疼,口干舌燥,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搭了一条白腻腻的胳膊,他惊愕回头,却见苏迎雪只着了抹胸,身上盖着薄被,躺在他的身侧,而自己亦光着上半身。
他的动静令苏迎雪惊醒过来。她蓦然坐起身,手挡着胸前,眸中含着眼泪,畏畏怯怯地凝望着他:“世子……”
两人这番模样不用想都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萧祈安面色一沉,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有对她做过什么。
昨日是他妻子的祭日,他却与苏迎雪在此苟合,一股强烈的懊悔以及愤恨涌上心头,让他不由得将这股情绪撒在苏迎雪身上,“你为何会在此!”
苏迎雪心中冷笑,她为何会在此,难不成他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世子,您忘了,昨日是妾身陪您喝了很多酒。”
“我是问你为何会在我的床上?”萧祈安眉眼凝着寒色,声音略显阴鸷。
她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床上,难道不是他给她的机会?男人与女人一起喝酒,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难道没想过?是他自己寂寞想找人陪他说话,这根本不怪她,若他真那么痴情,就应当拒绝一切女人的靠近,如今却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质问模样,实在令人作呕。苏迎雪内心怨恨,脸上却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眼眶有泪水在打转:
“世子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么?”她反问,语气带着些许控诉,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萧祈安并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因此听到苏迎雪说的话后,他愣住。
苏迎雪从他的神色中断定他什么也不记得了,顿时哭得梨花带雨:
“世子做了那样的事,应当对妾身负责的。”她顿了下,“当然,以妾身的身份,世子可能觉得无需负责,但除了夫君之外,世子是第二个碰妾身的,而且昨夜妾身并非自愿,实在是世子力气太大,妾身敌不过。”说着她将自己双手展露在他的眼前,随后又将后背转向他。
只见她的双手与后背都有很多红痕,好似被人虐待了一番。
萧祈安深眸闪过错愕之色,他想要去回想昨夜的事,除了两人对饮时发生的种种,其余他毫无记忆。
“妾身原本想喊人来的,可又怕影响世子的声誉,只能……只能……”说着她身子不住颤抖起来,又捂着脸低低抽噎起来。
“苏姑娘……”萧祈安见此情形,便不再怀疑她所说,心中十分惭愧与自责。
苏迎雪再抬起头时,脸上泪水涟涟,显得十分凄楚可怜:
“罢了,世子若实在不想负责,妾身也不勉强你。妾身因父亲获罪,沦落教坊,被达官贵人随意作践,这身子在外人看来,已经是不清白,如今却恬不知耻地让世子负责,世子一定觉得十分可笑吧?”
“我未曾这么想。”萧祈安心乱如麻,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自己犯下错误,自当承担起责任,于是沉声道:
“苏姑娘,我会负责的。”
***
苏清妤给陆文旻送的信才寄出去两日,他便回来了,却不是因为陆老太太的事,而是受命回京。
那日苏清妤正在庭院里与元冬阿瑾吃早膳,突然有人敲门,元冬去开了门,是陆府的下人,来替陆文旻传话的。
陆文旻一清早到府,从张嬷嬷那里得知了苏清妤这段时间的一些所作所为,便让人来通知她,让她立刻回府。
那下人说话十分冲,似乎陆文旻回来之后,陆家便有了主心骨。
元冬向苏清妤传达了那下人的话,并说了那下人的神情语气,脸上很有些不服。
“小姐,我们现在要过去那边么?”元冬问道。
苏清妤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粥,淡淡道:“急什么,等一刻他又不会死。”
苏清妤用完了早膳,又修整仪容,才坐上轿子往陆府而去。
见到陆文旻时,他正坐在椅子上饮茶,几月没见,他人依旧英俊,只是清瘦了些许,也黑了些许,看到苏清妤,他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只因她的打扮和以往差异颇大。
她穿着黄色窄袖罗衫,下面是一条绿色绣着花鸟图案的精美曳地长裙,颜色鲜艳多彩,连妆容也变得艳丽不少。
他皱了皱眉头,莫名地有些不满,他母亲因为她得了疯病,她竟然还有心思打扮自己,不止如此,她还找了清修的借口搬出去住,连规矩体统,夫妻纲常都忘得一干二净。
陆文旻将底下的人都挥退出去,单单留下苏清妤。
陆文旻皱眉道:“你当自己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这身打扮不嫌丢人。”
苏清妤听了他的话差点没翻白眼,好歹还是忍住了冲动,径自落座,看着他旁边的茶,再看自己旁边的桌空无一物,便起身走到他面前,在陆文旻错愕的目光下,把他桌上的茶壶拿走了。
“……”陆文旻禁不住怀疑她和他母亲一样被人夺舍了。
苏清妤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陆文旻看着她一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却听她幽幽道:“陆文旻,我们和离吧。”苏清妤来了后听到他说的话,当即不愿意与他浪费唇舌。
陆文旻蓦然愣住,在苏清妤没来之前,他有满腔的怒火以及无数的话语,在她来了之后,那股怒火越烧越旺,而当苏清妤和离二字一出,那熊熊烈火仿佛被冷水泼来,瞬间熄灭。
他的目光从无措转变为生气,只因想到一人,“是因为傅清玄?”
“与他无关。”苏清妤面色平静地道,“你走的这几个人我已经想通了,你我夫妻的情分早就没有了,不和离,勉强在一起只会让彼此心生怨艾。”
陆文旻胸口一阵起伏,忍着怒意的,冷笑道:“你当我很好骗?你和傅清玄早就趁我不在之时有了苟且之事。”
苏清妤神色不为所动,“就算是又如何?当初不是你卖妻求荣,把我送到他的府上,才会有后面的事么?”苏清妤觉得是时候与他算算账了。
“我何时卖妻求荣?苏清妤,你别忘了,是你害了我。”
“是么?那是你自以为的吧,傅大人何等人物,日理万机,岂会因为当年一件小事而与我过不去,又报复在你身上,你自己遭人陷害,却推在我身上,怪我当时轻信了你,放下尊严,低三下四地去求傅大人放过你。陆文旻,你真是可恨至极。”苏清妤说这些话时,脸上仍旧云淡风轻,其实她对陆文旻早就没了恨意。不爱这个人,对他没有任何期待,自然也就没有恨意,如果不是两人还有夫妻的名分在,她甚至想无视他的存在,“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做的那些肮脏事。”
肮脏事?陆文旻怔住,她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娘家出事的时候,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夜不归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何处?软玉温香在怀的感觉可是很不错?”苏清妤唇边划过抹淡淡的冷笑。
陆文旻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原来她一早就知道了他和郑蓁的事情,如今打定主意非要与他和离,才将此事捅破。
陆文旻沉思片刻后,压下那股躁动的情绪,冷漠道:“那又如何?”
他面不改色的模样让苏清妤不觉蹙了下眉,只觉得他也有些变了,变得厚颜无耻。
“我不会和离的。你生是陆家的人,死也要是陆家的鬼,你如今还是我陆文旻的妻,你若顶着这个身份出去找姘.头,便是不守妇道的贱妇。”陆文旻面无表情地说着,实则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与不甘,他不会与她和离,哪怕她不爱他,恨他,他也不会和离。
苏清妤被他这些荒唐的言论气笑了,“我不守妇道,那你在外边拈花惹草又叫什么?”
陆文旻不以为意,“男人三妻四妾原是常事,你出去打听一下,谁会觉得这有违伦理?你如此斤斤计较,传出去,别人也只会说你善妒。你自己反省一下自己,七出之条,你犯了哪几条,可要我和替你数一数?”
苏清妤胸口微微起伏,一直在控制着那股愤懑的情绪。
陆文旻存心激怒她,“其一,不顺父母,我不在京中,你却自顾自己快活,不伺候母亲,还把她吓出了疯病,其二,你多年无子,其三,你犯了淫佚,为伦理所不能容忍,其四,你妒忌心重,凭着这四点,我完全可以休了你。你竟然妄图与我和离。”
苏清妤咬紧牙关,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与憋屈,可她无法反驳他,因为他说的全都对,这世道对女人就是如此的不公,“既如此,你何不休了我?”苏清妤置于膝上的手不觉收紧。
“休你?那不是如你所愿?”陆文旻脸上露出一与他以往斯文外表不符的狡猾笑容,“我说了,你不论生死都是我陆文旻的妻,你敢红杏出墙,我让你成为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恬不知耻的淫/妇。”陆文旻言罢脸上露出一得意的神色,随后起身扬长而去。直到离开苏清妤的视线,他脸上的神情便得颓丧与懊恼。
无耻。苏清妤咬牙切齿地抓起茶杯,隐忍许久,终究还是没将它甩出去,让他看到自己恼羞成怒,岂不是合他的意。可恨掌权的都是男人,才定下这些无耻的七出之条,作践女人。
***
苏清妤带着元冬刚回到自己的宅院,就看到了吴峰,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等多久了。
“陆夫人,我家大人有请。”他客气而有礼道。
苏清妤想了想,觉得傅清玄应当是为了陆文旻的事,便随他上了马车,往相府而去。
到了相府,苏清妤随着吴峰来到傅清玄的书房,苏清妤低眉顺眼地行至他身旁,行了一礼后,抬眸:“大人……”
她眼里的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多日未见,他那原本如泼墨般的发竟夹杂了许多与年龄不相符的白发,是因为操劳国事过多?
察觉苏清妤的目光,傅清玄放下手上的公牍,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苏清妤目光注视着那抹从容优雅的背影,“大人唤妾身前来有何事?”
窗外白云悠悠,有风拂来,翠竹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苏清妤的视线不觉从他背影又落在那灰白的发上。
“你的夫君回京了,我先前答应过你,会给他加官进爵。”
他道,语气清淡无绪,因为他背对着,所以苏清妤看不到他此刻的神色。
苏清妤想了想,唇边浮起抹自嘲,为过去自己的无知。
“大人不必这么说,你不是在帮妾身,你只是在秉公办事,我的夫君想必已经完成您交代他的事情了吧。”
“嗯,他办得不错,替我抓到了几个贪官。”
他的语气不乏赞扬。
“那便好,我替他多谢大人的赏识。”
苏清妤不打算告诉傅清玄她与陆文旻要和离的事,她已经决定放下,与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一来人家也不在意,二来她也不想傅清玄误会她对他有什么企图。
说完陆文旻后,二人皆沉默下来。
苏清妤不知道该说什么。
至于傅清玄,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始终不回头,也不看她,苏清妤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
从书房里出来后,苏清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茫然无措,她没想到,傅清玄叫她前来竟然就只与她说了那么几句话,而且除了进去的第一眼,后面他一直背对着她,她一直没有看见他的脸。
苏清妤没多想,回到宅邸后,便将与他见面的事抛到了脑后,却不知几日后陆文旻也去了相府。
陆文旻去的时候,傅清玄并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
他一袭白衣飘然若仙,及腰长发半挽随风飞扬,长身玉立于一棵树下,画面美丽得让人禁不住心生嫉妒。
同为宦海中争权夺利的人,他凭什么是这样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