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府老太君寿宴, 杜泠静上了两份礼。
一份是她作为陆侯夫人替永定侯府上的,唱礼的时候,一众前来窦府的文官面上跟吃了馊水似得, 颇为膈应。
连上面的窦阁老,都是一副大可不必的无奈样子。
这幸亏是没被侯爷看见, 不然黑着脸, 改日就让这群文臣没好果子吃。
另一份礼,杜泠静是以自己的身份,用杜氏的名义上上的。这次唱礼,众人脸色才平和一些。
她则着意看了窦阁老一眼。这一次, 窦阁老没再露出方才的无奈表情,反而略略顿了顿, 未置一词。
杜泠静让崇平上过礼,转往后面,去给那位专程给她下了帖子的老太君贺寿。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有人穿了件淡紫色绣团花锦袍的人, 看着她走过来。
是六郎。
青年渐渐褪去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 锦衣玉冠之下, 透出几分矜贵气度来。
杜泠静停了脚步。
他一双眼睛则上下打量着她,“夫人缘何瘦了?”
杜泠静有了身孕之事, 除了告诉了年嘉,还未向外说出去。她一时没开口, 崇平却上了前,将她半挡在身后。
“蒋探花, 夫人还要去跟窦家老太君贺寿,不便多留。”
崇平冷肃着一张脸。
杜泠静略瞧过去,便知道这是谁人吩咐的。
陆惟石估摸料到六郎今日也在窦家了。
可蒋枫川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发?他哼笑了一声, 瞧向崇平。
“陆侯可真是厉害,把人看管得如此严。知道的是杜家的姑娘做了他永定侯的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了他永定侯的囚奴。”
这话一出,崇平脸色都略略变了变,他当然不在意六郎怎么说,但却在意夫人怎么想。
杜泠静只是在想,六郎要是把他此番话,说到某位侯爷面前,不知那人要怎么回应。
他陆惟石,确实过分,动不动就禁步她在家中。只许他做,还不许旁人说?
但某人眼下不在,崇平没得替他受过,她刚要说算了,她与六郎难得见一次,何须因此吵架。
六郎明摆地站了雍王一边,往后能遇见闲聊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不知从哪处吹来一阵席面上的油腥味,她刚吸进半口,便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她连忙用手捂了口鼻,蒋枫川却忽的向前一步,俊美的脸沉了色,指尖要扣上她的手腕。
但崇平可比他反应快多了,径直将他挡了下来。
“蒋探花。”告诫意味甚浓。
但蒋枫川再不及理会崇平,只蹙眉低头问向杜泠静。
“你有身孕了?”
他倒是一眼看了出来,杜泠静只能点了点头,不过这事与六郎无关,她只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提及自己让阮恭从蒋家取回了两大箱子,三郎留下的旧纸页的事。
“我眼下还没什么证据,但,我总觉得三郎十分关系朝中事,亦不寻常,或许有些关系。”
她叫了蒋枫川,“若你也想为三郎离世追寻原因,不若多留意几分。”
蒋枫川微顿,之前三哥的旧友祝奉等人,也提过这事。
他说自己知道了,又想她这话,是不是在他面前,替那陆慎如开脱。
毕竟,她已怀了陆慎如的孩子……
蒋枫川心绪复杂了一时,崇平仍挡在他面前,不让她接近她。
此刻又有附近宴客厅里的饭菜香气飘出来,他眼见着她脸色更难看了,只能同她道。
“别在这儿久留了。”
杜泠静捂着口鼻跟他点头,崇平悄然看了他一眼。
万万想不到,蒋探花竟没再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待夫人倒是贴心
杜泠静离去,转路往另一边走了。
没留意六郎在她身后,默然看了她发上的飘带许久。直到有人来请他。
“探花,雍王殿下听说您也在府中,请您过去呢。”
来人是雍王逢祺身边的人,但蒋枫川还没见到逢祺,杜泠静却遇上了这位为文臣簇拥的雍王殿下。
少年人确实生着邵氏的相貌,第一眼看去,与邵伯举还真有几分相像。但他非似邵伯举那般急躁而张扬,反倒看起来温润内敛,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比皇族贵气,还略重几分。
杜泠静因身子不适,干脆先坐在僻静的林中小道旁休歇一阵。
少年雍王与一众文臣,就在她休歇地旁边的假山凉亭当中。
这会难得近距离看到雍王,不禁叹了一声,“难怪文人都属意他。”
崇平亦看了一眼,“雍王殿下气质得文臣喜爱,倒非是这些文臣之功,而是娘娘的功劳。”
“娘娘抚养了雍王殿下许多年?”
崇平说是,“从弘启十四年,贵妃娘娘到了皇上身边,一直到殷佑五年,皇后娘娘的太子薨逝,这八年,是贵妃娘娘把雍王从一个两三岁的失恃小儿,养到少年初成。”
他说雍王启蒙,是在皇上登基之前,彼时先帝重病,京中风起云涌,回皇上根本无暇去管次子的事,皇后娘娘亦不欲雍王与太子殿下同堂进学,说过几年不迟。
“贵妃娘娘无奈之下,亲自写信给侯爷,让侯爷从永定侯府幕僚中选了一位最是耐心的先生,替雍王殿下启蒙。”
杜泠静微讶。
雍王逢祺的启蒙先生,竟就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是哪位幕僚先生?”
“正是余先生。”
余幕僚,先前在荣昌伯府闹出两子杀人一事上,替侯爷分忧不少的那位,侯爷的心腹幕僚之一。
杜泠静更是惊讶地愣了愣。
所以当年,贵妃娘娘也好,侯爷也罢,都是把雍王逢祺当作陆氏自家血脉抚育的。
可是后来,还是闹翻了。少年归回了自己的母族邵氏,亦成了与永定侯府最不对付的,那些投降文臣的期许之人。
当年贵妃娘娘与养子雍王,到底因何生了罅隙,杜泠静不太清楚个中细节,但此刻正在窦家也不好多问。
杜泠静与崇平说话的时候,不远处凉亭里面的雍王众人都下了假山,兴许是往旁处去了。
她的不适消解了些,准备再坐一小会就走。
谁想有一众脚步声突然从掩映的绿树后面,转到了这条路上。
杜泠静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假山凉亭里的少年皇子,脚步从绿树后面,落到她身前。
逢祺也没想到,路口竟就有人坐着,而他见到崇平,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谁了——
陆侯夫人。
两人皆愣了愣,但雍王身后几个赔笑的文官也走了过来,他们一眼看见雍王殿下立着,陆侯夫人竟还稳坐,不知谁人立时道了一句。
“啧,永定侯府对雍王殿下的不敬,都如此明目张胆了吗?亏得殿下还总念旧情……”
指责不敬的话语不断冒了出来,杜泠静连忙起了身行礼。
崇平一派警觉,逢祺并没说什么吗,但他身后的人更道。
“侯夫人见了殿下举止不当,轻行一礼,就准备揭过么?依我等之间,应该在殿下面前行大礼请罪才是。”
他们竟让杜泠静在雍王面前下跪请罪。
别说杜泠静不是有意怠慢,便是真有所怠慢,也不能跪下行礼。
那只会打了侯爷与娘娘的脸。
但此间又是窦家,举目望去全是文臣。着实有点为难,也难怪那人不肯让她来。
她略略皱眉思量了一下,准备为自己分说几句,揭过此事。
不想雍王逢祺倒是先开了口。
“夫人并无不妥之举,约莫只是在此歇脚而已。”他抬了手,示意身后的人都不必多言了。
杜泠静眨了眨眼,而少年则跟她极轻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只是他身后的人还有些愤愤,还嘀嘀咕咕说着杜泠静的不当之举,欲揪她不放。
但就这时,蒋枫川从另一边寻了过来。
蒋枫川先跟殿下行礼,接着目光越过殿下落在陆侯夫人身上。
众人倏然都回了神,陆侯夫人还曾是蒋探花未过门的嫂子,眼下再为难她,到底是给谁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