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小壶竹叶青, 一杯接着一杯倒出来,浅啄一口,又慢慢吃进口中, 竹叶的清香混着酒气在口腔里四散开来,吞入腹中, 在喉管里划出一道灼热的长线。
只几杯下肚, 酒壶就空了。
宫人见陆侯夫人看着文文静静,身上还有浓浓的书卷气,但就安静坐在席间,独自默默吃光了一整壶酒,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再添一壶。
但杜泠静却察觉宴厅里,亦有旁人在察觉她独自吃酒。那可不太好。她起了身, 往宴厅后面的树下廊中走去。
廊外花池里种了一棵百年古松,寒冬腊月里仍显苍翠。
此处偏些,没什么人,杜泠静走过来, 听到风吹古松, 便坐了下来, 坐在回廊边上与松一同吹风。
酒气被风吹散在回廊间。
有人避在隔了墙的花窗外偷窥。
是杨大小姐杨金瑜。
杨家陪房嬷嬷侧着脑袋多瞧了杜泠静好几眼。
“她怎么还不去跟侯爷闹?旁人吃了一壶酒,已经开始醉了, 要么哭要么笑的,怎么这陆侯夫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这么坐着吹风, 旁边那老松树,都比她响动大。”
再吹一会风, 酒就醒了。
杨金瑜也想不明白。
她自己都没做好十足准备的说辞,自己都不能全信,陆侯夫人却信了;但她只等这这位侯夫人跟侯爷闹起来, 却见那侯夫人安安静静一个字都不多言,安之若素地静赏庭院景色。
主仆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明白这侯夫人到底怎么想。
花窗下的风也不小,杨大小姐头都痛了起来,恼怒地一甩袖离了去。
她离去,陪房嬷嬷也连忙跟上。
秋霖拿了披风过来,低声同杜泠静道,“那位杨家大姑奶奶,偷偷瞧了夫人许久。”
杜泠静察觉了。
“我知道她在看我,也知道她跟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无非是想让我因此与侯爷闹起来。闹得越大,闹得侯爷越难堪,就顺了她的意了。”
她说着无奈地摇头笑了一声,“可是侯爷为了拉拢拂党,煞费苦心,步步经营,会因为有人闹一闹就放弃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那般深邃沉稳的心性,不可能不懂。
“杨大小姐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她说着更笑了一笑,秋霖见她笑意如同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样,有些清冷,噙在嘴角,极轻极淡,又很快消融。
“况成婚数月,侯爷待我极好,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图,我们都不该去耽误他成心中大事。所以杨大小姐,注定等不到我闹起来了。”
她把话说得风轻云淡,但秋霖看着她,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不由问。
“可是夫人怎么吃这么多酒?”
她见姑娘微顿了一下,旋即眸中露了些晶莹的悦意。
“是竹叶青。”
杜泠静笑起来,说自己许久没喝过竹叶青了,“从前在青州,三郎总会在竹林里埋上一坛竹叶青,扒开层层竹叶把酒挖出来,连酒坛都淬满竹香。”
但每次把酒挖出来,三郎只给她倒上一小杯。
她不满,要求他倒来一壶尝尝,他只摇头不许。
“我知道泉泉酒量好,但酒不能多吃。吃一杯是怡情,若是一壶,无愁也要平添三分。”
他不许她多吃,每每见她酒盅里的酒见了底,便从她手里拿过酒杯。
她故意不松手,看着他的眼睛,看他会不会对她心软。
三郎架不住她的眼神,只好再给她倒半杯,然后提前收回她的酒盅。
“下次再喝。”
下次……他怎么不给她倒酒了?
风吹得百年古松上有一簇松针落下来,落在杜泠静肩头,轻轻扎了她一下。
“没想到宫人呈了竹叶青上来,”杜泠静跟秋霖道,“我一时没收住,贪杯了。”
秋霖觉得可能不是这个原因,将落下的松针从她肩上丢开。
“夫人别在这吹风了,会头疼。”
杜泠静说没事,原本低垂着眼帘,此刻抬头往天上看去,天上繁星藏在松针之后。
“我就是……有点想三郎了,不知他在天上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在喝竹叶青?”
秋霖见她抿唇笑起来,却觉得她是不是有些醉了。
杜泠静觉得自己没醉,只是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
想到父亲孝期结束,准备来京复职。她有些放不下父亲,就算不想回到京城,想在青州与勉楼和三郎在一起,但还是犹豫着跟在父亲身侧照料。
三郎听闻之后,让她不必犹豫,“你若不去,我在青州陪你。你若去京城,我便也到京城典一处小宅,能多见几个人也是好的。”
他说得简单极了,但她知道他同自己一样,也不甚喜欢京城。
那座城太过浩繁阔大,城中之人心思太过复杂,你来我往之间真情难以揣度,真心更是难测。
事是确实如此,连邵伯举与扈廷澜这等交情过命的手足,到了京中,入了官场,也渐行渐远,直至今日。
更不要说浸淫其中的权臣贵胄,谁人不有好几幅面孔?变化莫测。
只是父亲也好,三郎也罢,他们都想不到她会有一日,也陷在京城之中。
她想回青州。
但怎样才能脱身呢?
星云轮转,杜泠静没有谈兴,她叫了秋霖,“你去吧,我再坐一小会就回厅里。”
秋霖看着她如被夜风吹落下来的神色,“那夫人早点回去,回去也别再吃酒了。”
“知道了。”
秋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宴厅内外人影重重,推杯换盏间,灯火流转。但夜风只从廊下吹过,吹到这段回廊下,独她一人坐在此间。
杜泠静又坐了一小会,还没想回到厅里去,不料有脚步声渐近。
她转头看去,竟然是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由儿媳孙媳陪着,也从这里路过。
她看过去,人家也看见了她。
窦阁老和陆侯不对付,满朝皆知。杜泠静与对方的女眷这么偶遇,都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杜泠静侧过身来,当做没看见,继续在廊下吹风。
可窦家女眷扶着老太君从旁经过时,老太君脚步停了一停。
双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老太君忽的向她开了口。
“孩子,吃了酒,莫要吹风。”
她说着还跟她招手。
话音落地,廊内廊外都静了一静。
窦阁老家的女眷尴尬不已,都以为老太君是没认清楚人,以为这陆侯夫人是自家的小辈。
阁老夫人不失礼数地跟杜泠静抱歉笑笑。
杜泠静倒不觉有什么,眼下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君,还不住看着她,“快回厅里暖和暖和吧。”
莫名地,她竟以为自己见到了青州族里,那几位常在祠堂门前晒太阳的老祖母。
她们见了她也会问上一句,“静娘又往勉楼去?书是看不完的,多歇着眼睛……”
杜泠静心下发烫地酸了一酸。
或许窦家老太君真是认错了人,把她认成了自家小辈,但这可能是这偌大的京城里,为数不多的真意了。
她说好,从善如流地起了身来,“多谢您提醒。”
窦家女眷一片尴尬无措的神色里,窦老太君跟她弯着眼睛和蔼地笑了笑。
杜泠静也弯了弯唇角。
她回了厅中,外面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约莫过了一阵,皇上携贵妃也坐回到了上首。皇后自是没再来。皇上与众臣又说了些来年的吉语。贵妃也代皇后娘娘,勉力了一众臣工女眷几句。
歌舞渐渐歇下,这宫宴也到了结尾之时。
杜泠静跟随众人往外去,太液池的夜风更盛白日,杜泠静走到梅林附近的时候,见崇安远远地小跑寻了过来。
他上前行礼,道侯爷被一群公侯伯爷和世子们纠缠住了,“还要再往宫外的酒楼里再赴两场宴,今晚脱不开身回家。”
杜泠静明白,“我自行回去即可。”
但崇安却连忙道,“夫人莫要着急,侯爷说他马上过来,先跟您说几句话,再去赴宴。”
他赴宴前,还要跟她说话?
杜泠静只能往梅林深处等着他。
过了不到半刻钟,他就来了。
月色披在他身上,他方才换了一件黄棕色绣萱草黄花的锦袍,此刻阔步行于月光之下,通身光华仿佛将星月都引在了身上。
他从破了冰的流水的桥上往这处而来,此间多是女眷,他刚走上拱桥,女眷们的目光便都聚在了他身上。
似乎无有一人,不将目光驻留他峻挺的身形上。桥上的灯火映出影子,衬得他眉眼英俊深邃,耸直的鼻梁之下,他嘴角噙着微带着酒意的温和。
他从拱桥最上,往下行来,窄腰之下长腿蹬黑靴,一步步简直踏在人心间。
杜泠静见有几位年轻的夫人与姑娘,都面上带了三分羞意,不敢再向他看去。
杜泠静笑了笑,也收回了目光。
但他很快从众人间穿过,直奔梅林而来。
他阔步走到了她身前。
“侯爷有什么事交代?”她问。
只是她略一开口,男人便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又闻了一下,“竹叶青?”
杜泠静见他方才还温和的神色变了一变,他目光往她眼眸里抵来。
杜泠静侧过头躲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