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我仗着自己是宗室郡主, 太过娇纵,最后让他受不了了。”
雨幕密了起来,哗哗啦啦打在庭院的青石板上, 飞溅着四下皆白,连墙角的树都看不清了, 只余风雨夹着被打落的树叶, 飞扑到门槛里。
树叶落在年嘉的裙摆上,她拾了,又掷回到风雨里。
杜泠静抬头看去,听见她问来, “静娘可记得,我从前一直想亲手, 给他做一件银白色的锦袍?”
风吹来久远的回忆,拨动着杜泠静鬓边的碎发。
她记得。
魏玦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其实一心想要读书。他心中最是敬仰的,便是她父亲那等实打实科举走上来的读书人——
读书、做官、桃李天下, 为国为民。
可惜魏氏是行伍人家, 而魏玦亦是皇亲, 等到他的年岁,想要走科举路已经晚了。
“可我却觉没什么, 皇室宗亲怎么就不能出清贵的读书人?”年嘉低声,“他若做了我的仪宾, 我便让他读书,再让裕王府的长史, 想办法给他寻个读书人的官,也不是不行。”
“我是这般作想,还想着我的仪宾与旁人的仪宾不一样, 是读书人,更该穿一身浅色的锦袍,有那清贵的模样。”
年嘉有了这念头,便真的打量起给他亲手做一身银白色的合身锦袍。
“但我女红太差,不想借旁人的手,量体裁衣都闹不明白,偏偏他那时正值年少,个头长得飞快……”
风雨吹打进门窗里。
杜泠静想起自己随父亲返回青州之后,收到过年嘉的几封信。
每一封信,她都提及魏玦,提及这件给魏玦的极其难做的银袍。
杜泠静记得某次她坐在勉楼下的竹林里,刚打开年嘉的信,迎面而来的便是年嘉烦恼的抱怨。
她说她好不容易量体裁衣有了进益,手上的衣裳做得飞快,马上就要做好了,结果和魏玦才两个月没见,再见面差点没认出来,他又长高了一截,那眼看着要做好的银袍,再怎么改量也不成了!
年嘉气得要命,在心里说不再白费力了,简直就是折磨。
杜泠静那会也觉得年嘉要放弃了,郡主本也不是能耐下心做女红的人。
杜泠静向她看去,听见她低眸笑了笑,道,“其实我没死心,那件衣裳改了不成,就又重新扯了布来。”
她说如此拖拖拉拉,衣裳还没做出来,眼看着两人都长大了,到了议婚的年纪。
彼时,不再是先帝在世,两人都在宫里的日子,而是今上继位,年嘉出宫回了裕王府,而魏玦则一跃成了天子表弟。
从前年嘉是郡主,他只是忠庆伯府魏氏的旁枝。
“但母妃见我心悦他,除了他瞧不上旁人,未成阻拦过。”
但皇上继位后,魏玦父亲成了国舅,他们一枝从忠庆伯单立出来,获封信云伯府,魏玦的父亲成了伯爷,直升锦衣卫指挥使,魏玦成了信云伯世子,再不是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开始有人来给他说亲,文臣武将、宗室皇亲。他们说我裕王府只是个空架子,说我是没有爹的孩子,配不上他。”
“我听见这些话就恼了起来,一怒之下,把好不容易又快给他做好的银袍扔了出去。”
魏玦却不知从哪里将衣裳捡了回来,当晚就匆促叩裕王府的门。
年嘉不肯见他,他就在外面一直等,等到后半夜天上飘了雨,年嘉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他却还不走,这才撑了伞快步出去。
“你还在这做什么?我又配不上你,你还不赶紧走?”
她没好气,魏玦却无奈地笑起来。
“从来只有我配不上郡主,何曾有郡主配不上我的时候?”
夜雨把他浑身淋得湿透,碎发黏在额上,雨从袖口哒哒低落。
但年嘉还是绷着脸,“可你却不曾让人来王府提亲。”
这话引得魏玦沉默了一下。
年嘉见他不说话了,更是生气,转身就要走。
但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不是这样。”
他说自己这个意外封来的信云伯世子才是空的。
“除了这名头我什么都没有。如何到王府来提亲?”
他说他并不喜欢锦衣卫的差事,他说读书的路是不成了,但他想到军中立功。
“就像陆家表兄和琮从兄那样。”
他说的是陆慎如和魏琮。
“似他们那般在战场上累来实打实的功勋,沙场驰骋,一展抱负,不失在天地之间做一回男子。”
年嘉怔住,这话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见他说。
原来他已经不再想着读书的事,原来他也想去西北立功……
“只是我不晓得,”他抬眸看了过来,眼睫被夜雨打湿,“我不晓得元元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京城,去那西北边关的风沙中。”
他叫她元元,那是年嘉的乳名,是她未曾见过面的父亲裕王,生前给她留下的名字。
风雨更紧了,密密掩着庭院,如同入夜一般。
杜泠静愣了一愣。
多年之后,年嘉确实去了西北,但不是跟随魏玦,而是魏琮……
杜泠静默了一时,年嘉却道那晚听了他的解释,就没再继续生气。
她说她可以考虑去西北,但也得回京照顾她母妃。
但被她扔出去的银袍却坏了,好不容易合身了一次,却不能穿了。
魏玦道无妨,他回去让针线上再修补一番,改日穿来给她看。
“别生气了,好不好?”
年嘉当然不生气了,可却也不许他穿那件破了的衣裳,“你不许再长高了,我重新给你做一件!”
他低头笑着说好,“我不长了便是,你慢慢做。”
年嘉真的很喜欢他穿银白色,站在皎洁的月光里,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人,纯净无暇。
她的仪宾,自是比旁人的都要俊俏出尘……
但魏玦却没能找到西北的机会,他父亲魏国舅突然病逝,他承袭了信云伯的位置,顶起了整个信云伯府,也彻底进入了锦衣卫中。
或许是沾了锦衣卫阴冷的气息,他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沉默。
年嘉开始见不到他了,一月两月地见不到,三月五月也见不到。
分明两人都在京城,他却像隐了身一样。
“我料想锦衣卫是这样的,也劝自己别计较。”
年嘉说到这,眸色一滞。
她开口,“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他分明看到了我的马车,却当作没看见,就这么错了过去。”
那日的年嘉又惊又气,完全不知魏玦为何是这样的态度,她径直让人拦住了他,质问他缘何如此。
彼时魏玦沉默一息,才淡淡道,“我没看到郡主的马车。”
接着便道,“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再无停留,打马离开了去。
“我实是不争气,回家就气哭了。太妃娘娘同母妃说我二人这般拖着,不是好事,应该早早定下亲事来。”
魏玦父孝快过了,先把亲事定了自是可以。
裕王妃心疼女儿,不满这位“女婿”的态度,而蒋太妃却道魏家今非昔比,魏玦已是信云伯,日后说不定还要接了魏国舅的差使,坐上那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
她又道年嘉既然在意他,满心喜欢,舍不掉,那么裕王府主动些,低些姿态也应该。
“我从未在他面前低过头,从来都是他哄着我。只是祖母这么说,我也在想,是不是我的脾气太大些,把他压得不高兴了。”
“我同意低头,母妃就邀了保国夫人去红螺寺,还带上了我给他新做的银袍。”
裕王府肯主动,保国夫人自然高兴。
年嘉自觉与保国夫人不算投契,但两家开始商议定婚的事,保国夫人一下就同意了,还为魏玦的无状在裕王妃面前道歉,说会把银袍拿回去,“明日就让魏玦穿来,到郡主面前赔礼。”
年嘉到底是郡主,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保国夫人对这亲事无有不满。
想等两人和好之后,就正式议亲。
但银袍送了出去,“我从次日天不亮,就等他上门跟我好好说话,但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夜幕四合,也没见他半分身影。”
一整晚,姑娘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准备再等他三天。
但从早到晚地一连等了三天,他都没上门。
第四天,等待的人耐不住了,打听了他在锦衣卫北镇抚使司,她堵了过去。
旁人见锦衣卫都躲着走,她却径直闯了进去。
“你什么意思?!别说你没工夫穿件衣裳来跟我说话!”
一件她断断续续亲手缝了四五年的衣裳。
她只想等他,叫她一声“元元”,好生跟她说几句话。
但他再没叫过她“元元”了,侧过身,“这里不是郡主该来的地方。”
这句冷淡至极的话,彻底惹火了年嘉。
“好,魏玦,那你把我的衣裳还给我!我今后再为你动一针一线,就让满京都看不起我!”
她何曾说过这么重的话,料想这话出口,他是不是能恢复一点正常了?
可他面色未动分毫,只闻声顿了顿,然后低声了人来,“把郡主的衣裳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