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有好多话要说,但是才刚刚开了个口,就被颜苏打断了。
“我连续工作了二十个小时,其中一半时间还在手术室里,现在脑子是沉的,脾气也快到临界点了……”颜苏扯出一道微笑,却让人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所以,等我醒来再说,好不好?”
方若好只能点头。
颜苏又吁了口气,看了手表一眼:“希望能睡三个小时以上,走,陪着我。”说罢拉着她的手就走。
方若好回头看李秘书,李秘书比了个“我有数”的手势。她放下心来,跟着他来到一间小小的值班室,里面放了两张高低铺,床铺凌乱,堆满杂物。
颜苏把外套一脱,到其中一张下铺睡下了,突然又睁眼看她,朝她伸出一只手。
方若好将手递过去。
颜苏的手指轻轻按过她的右手手腕,揉捏了一番,露出思索之色,突然又下床各种翻找。
方若好连忙说:“没事了,已经不疼了。”
颜苏从冰箱里找出一个冷敷包,压在她的脸颊上,这才又上床躺下。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偏又极力想要思考。
方若好看得有些心疼,伸手按在他的眼睛上:“我真的没事的。别再想了,睡吧。”
“那你别走。”
“好,我不走。我看着你。”
颜苏几乎是一秒入睡,再没有回应,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方若好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一边用冷敷包压着脸颊,一边打量凌乱简陋的值班室,看着毫不讲究的床铺,最后看到颜苏被过度透支的脸,忽觉心酸。
国内的医疗环境十分艰苦,所有医务人员都是超负荷工作,大家都没有选择地忍受这一切。
可颜苏……是有选择的人。
他是为了她才回国的。
而她呢,都做了什么?
冯静秀在她心里种了一颗毒种,在怀疑和惶恐的浇灌下,再被江唯唯一照,迅速发了芽。
她口口声声说要信任他,但当她接到江唯唯的邀约时,却选择了独自应对。她没有把这一事件告诉他,没有期待过从他那边继续获取信息。归根结底,是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信任颜苏。
她是非婚生家庭出来的孩子,见过父母的畸形关系,又在娱乐圈里耳濡目染,知道太多混乱的男女恋情。所以,骨子里她就是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她不相信有真正的一心一意。她不相信世上有洁身自好的男人。她甚至不相信,自己能够获得爱情。
对颜苏,她的信仰多过信任,依赖多于信赖。
所以,明知江唯唯有病,是个不定时炸弹,她还放任自己去跟她见面,还精心化妆、气势汹汹,像只被挑衅的猫咪竖起了所有毛发一般准备反击。
虽然她最终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太多敌意,可还是导致了糟糕的结局。
最后还要让颜苏来收拾残局。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等着。
如果江唯唯就此死掉的话……
方若好忽然觉得无法呼吸,冷敷包上传来的彻骨寒意,似乎通过脸颊一直渗透到了心里。
如果江唯唯就此死了,她和颜苏恐怕就完了,这件事会横在他们两个中间,成为一辈子的阴影。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水鬼上的指针一秒一秒地走着,每一秒,都让方若好觉得漫长和煎熬。于是她忍不住抓着颜苏的一只手。只是大浪滔天,这一根救命稻草,还能握住多久呢?
颜苏醒来时,天色已黑。
他一个惊悚,翻身坐起:“我睡了多久?”
方若好靠在椅子上发呆,有些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看着他。
颜苏抬腕看表,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五个小时……”说罢,目光对向方若好,看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笑了笑。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上面的伤已消退了大半,然后又检查她的手腕,确定没有异样后松了口气,最后慧黠一笑:“还是饭点。走吧,你陪哥睡觉,哥请你吃晚饭。”
方若好怔怔地看着他。
多奇怪啊,在这之前她的情绪像被一层黑雾包裹着,又阴冷又潮湿,可他醒来后,万物重新有了颜色。
这是信仰的力量吗?还是……爱情的力量呢?
医院的职工餐厅很大,颜苏带着方若好进去时,很多人冲他打招呼。他一一做了回应,打了四个菜,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入座。
方若好一直木偶般跟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她的思绪还沉浸在“江唯唯会不会死”上,十分魂不守舍。
颜苏把她的那份米饭拿过去,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半,又熟练地把红烧带鱼里的鱼肚分给自己,鱼尾给她;红烧鸡翅中的翅尖给自己,翅中给她;清炒莜麦菜中的菜根给自己,菜叶给她;蒜蓉西蓝花里的西蓝花挑掉蒜块给她。
“喏,都按你的口味分好了,可别说请吃食堂亏着你。”
方若好提起筷子,食不知味。
颜苏却明显是饿狠了,大口大口扒拉饭,一改从前饭桌上的斯文模样。他吃得这么香,倒让方若好提起了些许胃口,她也跟着吃了小半碗饭。
“这就对了嘛。江唯唯还没死呢。你这会开始哭丧,毫无意义。”
方若好的手紧了紧,迟疑半晌,忍不住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颜苏“扑哧”一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瓜:“你这张脸上不是写满了答案吗?”
方若好不明白。
“你又心虚又愧疚,心虚于自己偷偷跟江唯唯见面,愧疚于把她弄成那个样子。像个逃课时闯了祸被警察告到家长那儿的倒霉孩子。警察跟家长说赔钱吧,孩子一听慌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么多钱,家人肯定要打死我了……”
颜苏描绘得太生动了,以至方若好这边含着眼泪呢,还是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她却更难过了:“对不起。”
颜苏放下筷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其实这句话该我来说——对不起啊,没解决好江唯唯的事情,让你这么措手不及。”
方若好整个人一震。
像一场挫败的考试,因为没有及格而悲伤时,突然老师对她说,改错题了,你其实及格了一样。
“江唯唯和冯静秀对你来说都是陌生人,对待陌生人警惕、戒备、反击,都没有错。而我是熟悉并了解她们的人,我没有做好准备,让事态升级了。对不起,吓到你了。”五个小时的睡眠,让颜苏看起来焕然一新。
方若好想,颜苏肯定也很煎熬,所以他选择了睡觉。睡眠让他恢复了理性、温柔和豁达,然后他再用这一面,来对待她。
一个人成不成熟,往往就是经由这样的处理方式来体现的。
“之前说过七十二小时解决此事的我,没能做到。所以,现在是我为自己的错误善后。对不起,然后……可以再信任我一次吗?”颜苏说着,伸出双手,摊在她前方。
方若好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四只手在餐桌上,交握在一起。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是她成年后第二次在颜苏面前哭。上一次,是因为颜苏医好了妈妈。这一次,是因为颜苏医好了她。
“茶吧的服务员担心客人在自己店内出事,看见江唯唯的包还在座位上,就找到里面的证件给她妈妈打了电话。冯静秀女士是从她口中听说江唯唯跟你见面,你表现冷漠,江唯唯一直哭,最后晕倒的。”李秘书将一份资料递到方若好桌前,“茶吧的监控显示你们谈了半个小时左右,中途你曾起身要走,全程江唯唯哭得很厉害……如果真的因此追责的话,除非有人能证明你们说了什么,否则,蛮难办的。”
方若好看着资料上的监控截屏,长长叹了口气。
“至于冯静秀打你的伤,太轻了,不足以成为反告的证据。现在就希望江唯唯能够苏醒并康复,让冯静秀打消念头。以上。”李秘书说到这里,眼神里忽然带了点八卦的好奇,“颜医生……真的有把握吗?”
方若好看着手机,微信页面停留在她半个小时前发出的“还好?”上。
六个小时过去了,江唯唯没有醒来。
于是,医院安排了第二次紧急手术。颜苏作为一助进了手术室,至今没有回复。
方若好揉了揉脸:“总之,按最坏的打算做准备,备份监控、手机来往短信、江唯唯以往的病例报告,再找权威医生从医理上做证……”
“好的。”李秘书拿着资料离开了医院咖啡厅。
方若好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来不及回贺宅煎药,便给贺豫打电话说明情况。
贺豫听完后问:“需要帮助吗?”
方若好心中一暖:“暂时还不用。谢谢您,老师。”
“那么我给你个忠告?”
方若好一怔:“请说。”
贺豫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这个事件虽然表面看是招惹了难缠的爱慕者,但本质上,是一起医患事件。颜苏作为你的男朋友来说,在此事件中无可指责,他没有跟别的女人暧昧不清,也有责任有担当地第一时间维护了你,并在事后没有责怪你,而是安抚你……但是作为医生,他真的问心无愧吗?这是他职业生涯中非常大的一个坎。”
方若好的心颤了几下。
“你需要看到更多他内心的东西,排除爱情后的其他一些问题。正如你选择独自面对困难,他也是。这当然意味着对你的保护,但也意味着对你的保留。”贺豫说到这里,轻轻一笑,恍如叹息,“你还没真正走到他心里。因为,他连对你发脾气,都不会。”
方若好如遭重击。
贺豫的话,一针见血。
从某种角度来说,颜苏其实是个心思挺深沉的人。他的社交网络呈现的永远是快乐风趣,从没有悲伤、难过、抑郁等负面情绪。就像他让冯静秀去签字后朝她走过来的那几步,如他自己所说,当时他的情绪快要崩溃了,可还是没有选择爆发,而是睡醒后再谈。
他更像她的高级进化版,把所有情绪都调整到阳光状态,让人只能看见他的美好。至于脆弱阴暗的一面,被藏起来了,至今没有让她看见。
作为偶像,作为信仰,这当然是最佳状态。但作为恋人呢?
迄今为止,她见到的颜苏宛如萨尔茨堡的树枝,把树枝埋在盐矿中两三个月后拿出来,上面缀满了钻石般闪亮的结晶。恋爱中的人陷入虚假幻想,看见的全是优点,而发现不了结晶下的树枝。
但树枝的结晶会掉落,两个人相处,也总会有纷争、有争吵、有磨合、有取舍。一味宠溺、爱慕和纵容,不足以构成完整的爱情,或者说,不足以支撑恋人们长时间同行。
如果我只满足于颜苏的温柔保护,那么,我永远发现不了他脆弱的那一面,等于没有走进他的心。
方若好轻轻放下了电话,然后起身,她决定去找颜苏。
如此关键时刻,她起码要陪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
示教室的投影屏亮了五六个,有连接高清术野摄像机的,有全景的手术室情形,还有双人显微镜的。
方若好找了半天,才在里面找到颜苏。他站在主刀医生旁,负责协助手术,口罩外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饶是方若好不懂医术,也看得出手术情况不乐观。
因为主刀医生半句闲话不说,擦汗的频率也很高,整个手术室的气氛都很压抑。
大概是晚上的缘故,示教室里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实习医生和一个小护士。
小护士感慨说:“这个病人的家长特别难缠,手术可千万要成功啊!”
“怎么个难缠?”
“寻常病人能有一个陪同的就不错了,她有二十多个!这会儿全搁外边等着呢!听说病人的爸爸开工厂,亲戚们全是工厂职工,一号召就都奔这儿来了。”
“李主任真倒霉……”实习医生感同身受地哆嗦了一下。
“李主任还好,颜医生才惨呢,听说病人是他前女友,被他的现女友气成这样的。”
莫名被点名了的“现女友”闻言转头看了那名小护士一眼。小护士却不认识她,继续八卦:“所以病人妈妈发话了,要治不好就让他现女友偿命。”
“长太帅也是烦恼啊。”容貌平平的实习医生很庆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就在这时,手术室里起了一阵抽气声。
主刀医生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颜苏:“你觉得?”
“血肿已大部破入三脑室,网状上行激活系统损伤很重……”颜苏的声音通过摄像机收录再播放出来,干涩得可怕。
他的话方若好虽然完全听不懂,但看小护士和实习医生的反应就知道,情况很不妙。
“我想再试试。”颜苏忽然说。
主刀医生沉吟了两秒钟,让出位置。
颜苏对护士说了句“擦汗”,拿起了吸引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示教室里的两人没再说话,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方若好也不好发声咨询,只好继续等待。
这是她第一次看颜苏做手术。
上一次,他给妈妈做手术时,她等在门外,没有目睹过程。而这一次,通过全方位各角度的屏幕,她终于看见了他工作时的模样。
医生是个容错率很低的职业,任何一个细小的疏忽和判断错误都会导致失败,而付出的代价是最最珍贵的生命。尤其是外科手术医生,从进消毒室时起,他们就必须调整到最佳状态,并且一直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不但费体力还费脑力,堪称世界上最苦的工作之一。
而且在国内,他们的收入还很低——尤其对比娱乐圈。
所以,最近很流行的一句网络用语是“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可是,此刻的方若好站在示教室里,看着一个个屏幕投递出的画面,却想,娱乐圈号称“造梦大工厂”,然而,比起医院真是差远了。医院才是真正造梦的地方啊。
生病了,只要进医院,就获得了“会康复”的做梦的底气。
绝大多数时候,医生只能陪着病人做梦,给他们开药,给他们做手术,让他们继续拥有“活下去”的希望,只要病人不肯放弃,他们就没有拒绝医治的权利。
等在手术室外的江唯唯的亲友们,都在梦想这场手术能够治好她,让她重新清醒。
等在示教室的她,在梦想江唯唯的苏醒能够解决她的危机。
手术室里奋战的颜苏,在梦想出现奇迹,凭借自己的努力挽回一切。
所有人都在做梦。
可人怎么可能不死呢?
又怎么可能不生病呢?
万物皆有尽头。
方若好刚想到这儿,手术室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滴——”
实习医生面色顿变:“病人心跳停止了!”
护士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
屏幕里的医护人员迅速开始抢救,拆头架,变换体位,颜苏亲自上手心脏按压,最终还上了电除颤。
一下、两下……
方若好捏紧手心,冷汗一点点地从她脊背处往下滑。
小护士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实习医生也握拳叫了起来:“加油啊!继续!加油啊!”
一分钟后,颜苏没有放弃。
五分钟后,颜苏还是没有放弃。
十分钟时,主刀医生抓住了他的手。
小护士突然哭了出来,实习医生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去拍她的肩。
方若好站在一旁,定定地望着这一幕,很好。
梦果然是会破灭的。
现实给了她最坏的答案。
她慢慢地蹲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手术室里起了一阵欢呼声。
实习医生一把抱住小护士:“恢复心跳了!”
方若好呆滞地抬起头,看见屏幕里的心电图恢复了波纹。
颜苏慢慢地放下电极,目光似有一瞬的恍惚,然后用干涩的声音说:“继续手术。”
手术灯在颜苏头顶上投下了光。
“当你害怕的时候,就看看灯光。一圈圈的光晕,其实是天使头上的光环。你的一切,人们看不见,但天使都知道。他们在默默地守护你。”
方若好不知为何想起了这句话,然后慢慢地、轻轻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小护士和实习医生突然注意到了她:“你是哪科的同事?”
她连忙站起来,扯了扯身上为了混进示教室而从颜苏的值班室顺来的白大褂,一边抬腕看表,一边推门走出示教室:“啊,这个点了,该查房了……”
方若好脱掉白大褂放回值班室,走向等在大厅里的人群。
晚十一点半,大家在椅上睡得东倒西歪,只有冯静秀拿着手机在翻看江唯唯的照片,一边看,一边露出些许温柔笑意。
方若好远远地看着她,对他们来说,冯静秀是难缠的麻烦,但对江唯唯来说,她是个好妈妈吧。
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冯静秀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冲到门前。
主刀医生李主任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对不起……病人脑反射消失,无自主呼吸,我们判断为……脑死亡。”
冯静秀重重一震,目光下意识去找颜苏:“小颜呢?让他出来跟我说……”
颜苏从李主任身后挤出来,摘下口罩,问道:“要撤呼吸机吗?”
“你浑蛋!说什么呢!”冯静秀大叫着扑了上去,把那些睡着的家属全都惊醒了。
李主任一边拉开冯静秀一边对颜苏说:“我来应付,你走。”
“不……”颜苏轻轻将他推开,握住冯静秀的双臂,“阿姨,要撤掉呼吸机吗?”
“你这个骗子!你说能把她救好的!你骗我!”
颜苏没有理会她的哭号,继续沉声说道:“如果撤掉,她就真的死了。如果不撤,可以用仪器继续维持生命。但是,跟植物人不同的是,她的脑干功能不可逆。也就是说,不会有苏醒的一天。”
冯静秀哭得天昏地暗,根本没听他说话。
一旁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纷纷指责起来。
颜苏站在旋涡中心,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一遍遍地问:“撤,还是不撤?”
远处的方若好看到这里,抬步走了过去。
她一出现,江唯唯的家属们宛如找到新鱼食的鱼群,立刻分流朝她涌过去,将她围住了。
“你这个杀人凶手!还有脸出现!”
“快报警,报警!要她给我们唯唯偿命!”
方若好顶着劈头盖脸的唾骂,与同样被包围的颜苏目光相对,她微微一笑。
总是独自面对问题……对情侣而言,是错误的方式。
我已经犯过这样的错误。
所以,这一次,该由我们一起来承担、来面对、来解决了。
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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