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2)

大地芬芳 少鸿著 3739 字 4个月前

于亚男从老关那里找回了归属感,获取了一份难得的内心平静。这天办公室主任老梁叫她去谈话,她已猜到了谈话内容,便显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从容不迫,拢拢鬓发,落落大方地坐在主任的面前。

“于亚男,你今年五十六岁了吧?你这个人呀,不显山不露水,平常难得记起你来。按照规定,该办理退休手续了嘛!”老粱说。

“我现在身体状况很好,多工作几年完全没有问题,能不能考虑推迟几年再退?”

老梁不悦,斜瞟着她:“你的意思,是要我修改规定?”

于亚男道:“不,我的意思是,我退后又得再找一个勤务员,县委多一份开支,国家多一分负担,完全没有必要。”

老梁问:“你当真舍不得你的扫把撮箕?”

于亚男道:“我是舍不得为党工作的机会,虽然这份工作微不足道。能不能这样:我的退休手续还是办,勤务员的工作还是留给我。除了退休金以外,我不多领一分钱的报酬。”

老梁想想说:“你是个特殊人物,须控制使用,也就是说,使用你我就得加以控制,这得增加多少麻烦?出了事,我这个主任是要负责任的。不过,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没有工作,心里就空虚,就找不到自己,也是人之常情嘛,退休不退职的事,我看可以考虑……”

于亚男就说:“那就请梁主任帮忙了。”

老梁忽然话题一转:“哎,听档案科的同志说,你父亲陈梦园先生去世前写过一副字,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可现在下落不明。我这个人,对古字画比较爱好,你能不能把它找回来,让我鉴赏鉴赏,再交档案科保存?”

于亚男立即从老梁闪烁不定的目光中弄懂这是一种交换。老梁搜罗民间古字画的癖好早已众所周知。解放前夕她听蔡如廉说过,父亲的绝笔保存在他处,她出马索回应不成问题,但经老梁“鉴赏”之后,是不会拿出来了的。但是,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好吧,我试试看。”她压抑着内心的厌恶,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幸好没有把蔡如廉的来信丢弃,她从信皮上找到了他的具体住址,然后搭了一条机帆船直奔小淹镇。资江春水汤汤,下水船走得飞快,六十里水路似乎还未来得及回味就已走完。她离船上岸,沿街而行,准确地找到了蔡如廉的家,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门。

蔡如廉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戴着老花眼镜,正在阶基上正襟危坐地看报纸。听到门响,朝外一看竟说不出话来。直到于亚男走进了院子,他才大喜过望地叫声:“秀英!”踉踉跄跄奔到于亚男跟前,欲与她握手。于亚男却将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说,愿意帮我的忙么?”蔡如廉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呵!”于亚男说:“那好,请你将我爹的临终绝笔交给我吧!”蔡如廉随口道:“可以,先进屋里坐吧。”于亚男摇头:“不坐了,我马上要走。”蔡如廉脸上黯然:“这么急干什么?今天也没有回萸江的船了。你这么远到我家来,坐都不肯坐,怕跟我坐到一条板凳上去了?”于亚男想想,就跨上阶基,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蔡如廉立即吩附儿媳上茶,并去街上砍肉。于亚男大声说:“我首先声明,我决不会在你这里吃饭,请你把东西拿来。”蔡如廉脸色难看了:“到我这里来,饭都不吃,不合情理嘛!你不吃饭,我就不给。”于亚男霍地立起,鼻子里哼一声:“这就是你所谓的帮忙?不给,我立即走,我会去法院告你侵吞他人遗产!”蔡如廉急忙将她拦住:“我服你了行不行?这么多年了,都没听你说要你爹这幅遗墨,怎么今天要得这么急?”于亚男道:“这你无权过问。”“好,我不过问,你稍等,我马上去拿。”蔡如廉转身进书房去了,片刻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细长的绫布盒子出来,边走边吹盒子上的灰尘,表功地道:“我早将它裱好了,还是找益阳的名师裱的,一直小心在意地珍藏它,今天把它给你,也算完壁归赵了。”于亚男接过盒子,敷衍了事地说声谢谢,转身就走。到了门外,她发现蔡如廉紧随在后,就停住脚步:“请你莫跟着我。”蔡如廉解释道:“我熟悉旅店,帮你去登记住宿呵。”于亚男说:“不须你费心,我鼻子下面有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蔡如廉怔怔说:“秀英,你以为上级的眼里,我和你还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于亚男说:“别人区不区别我不管,我自己要有这种区别。”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汇入街头的人群中。暮色像一只巨大的鸟翅徐徐盖下来。走出很远,她还感到蔡如廉在后面目送,失魂落魄的样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呵!她心里叹息一声,眼角竟莫名地湿了。

回到萸江自己的小屋里,于亚男才心儿颤颤地解开盒子上的红系带,取出父亲的遗物来观看。随着字卷慢慢展开,她的心紧缩了起来,墨迹虽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岁月,却丝毫没有褪色,遵劲有力跃跃欲出的字体一个个撞击她的眼帘:“锦衣玉食,六十四载,无以报国,须发徒白;烹汤杀寇,涂血壮怀,慷慨赴死,痛哉快哉!”她默念着,胸膛内灼疼难忍,仿佛体验到了父亲临终前的痛苦。纸上那些褐色的渍痕,是父亲的血迹吧?她惊悸不已,凝视良久,才将父亲的珍贵遗物收拾起来。“爹,女儿对不起您了。”她在心里对父亲道了歉,然后捧着盒子,送到了梁主任家。

梁主任得到这幅字之后忽然就道貌岸然起来了:“你的想法我是考虑了的。可如今国际国内阶级斗争非常激烈非常复杂,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得不慎重行事。勤务员经常出入县委办公楼、会议室这些机要重地,你的身份,显然已经不合适此项工作。你硬是闲不住,退而不休,可以去食堂打杂嘛,种菜喂猪嘛,干什么不一样?”

于亚男无话可说,便去了食堂打杂,种菜喂猪,劈柴烧火,或者挑泔水。

陶禄生调到县城工作,任电力公司支部书记,但他并不感到庆幸,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电力公司干部职工统共才三十余人,业务有朱经理管,他这个支部书记只能敲边鼓,除了做做后进职工的思想工作,组织一下政治学习,几乎就无事可做。

这日陶禄生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忽听见木楼梯非同一般地响了起来,一个女声泼辣地叫唤:“陶书记!陶书记在吗?”陶禄生端坐着,没有起身相迎。一个胖女人风风火火地跨进门,叫道:“陶书记,你的架子比我家老耿还大呢,叫你都不应!”

陶禄生吃惊地看了她片刻,才把孙晓琼认出来:“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孙晓琼说:“我晓得,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陶禄生欲沏茶,孙晓琼制止他:“歇着吧,我不是来讨茶喝的。”

陶禄生忐忑不安。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她不是过去那个孙晓琼了,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露出安华县第一夫人的颐指气使。

孙晓琼责备地道:“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

陶禄生解释说:“我工作忙。我妻子的姑姑于亚男也住县委,我也一次都没看过。”

孙晓琼生气了:“你怎么拿我和她比?她是有历史问题的人,你当然要站稳立场,不能去看她;可我是你的初恋情人,你就这么绝情?”

听到孙晓琼说出情人这样的词,陶禄生很不自在,瞟一眼门外,不知说什么好。

孙晓琼说:“以前你不在萸江,情有可原,可你调萸江这么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老耿说起,我还不知道呢!”

陶禄生心想,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呢?嘴里却说:“对不起,我想等工作理顺一些了,再来拜访你和耿书记的。”

孙晓琼摆摆手:“算了,我晓得你肚里有几条蛔虫,要避嫌嘛,可以理解。”

陶禄生胀红了脸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