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2)

大地芬芳 少鸿著 4913 字 4个月前

五月下旬的一天县长蔡如廉突然来萸江中学视察,在于亚男的陪同下,看了一下校舍,听了半堂课,又将教职员工召集拢来,说了些慰问勉励之类的官场通用语。然后告诉于亚男,明日是萸江中学创办人、前县议长陈梦园先生殉难四周年纪念日,县政府和县议会将举行公祭,要她代表校方参加。

第二天一早于亚男如约来到码头。上了那条从船务公司租来的小机船后,却发觉船上只有蔡如廉和两个随从,没见到县议会的人。蔡如廉说,他记错日期了,陈先生殉难日应该是后天,但既然已作准备,他就不再变动了,因后天还要开县长办公会议,让县议会的人后天来好了。蔡如廉的解释有些勉强,但也说得过去。只是他那闪烁不定的眼神让于亚男十分警觉。

机船走下水风一样快,不到中午就抵达小淹。镇长早在码头迎候。匆匆吃了点东西,他们分乘两辆马车直奔青龙镇。

夕阳衔山时分,一行人爬上了陈家坟山。于亚男不时告诫自己:你不是陈秀英,你是于亚男,你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进坟山之后,蔡如廉就一直紧挨在她身边,目光频繁地扫过她的面孔。她让自己的表情麻木,并且有意侧着脸,让伤疤暴露在夕阳里。尽管如此,走到陈梦园坟前时,她还是心中一晃,踉跄了一下,蔡如廉赶忙把她扶住了。陈梦园的坟已修葺一新,坟头培了新土,碑文用黑漆描了一遍,四周种的一圈柏树已有刀把粗,苍翠欲滴。随从摆好祭品,蔡如廉率先烧香鞠躬,微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祭毕,他让于亚男上前。于亚男插香时手颤抖了一下。她伫立在碑前,竭力克制住下跪的欲望。橙红色的阳光映照着墓碑,心底一股热潮在涌动,涌动……她将晕眩的头深深地垂下去,冲墓碑鞠了三个躬,听见自己全身的骨节都喀喀作响。她绕坟冢转了一圈,坟土里弥漫出缕缕她所熟悉的气息。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在坟上爬,她尖起手指将它捉了,扔进草丛里。

蔡如廉道:“于校长真是心细呵。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动感情,可见于校长之心善!”

于亚男瞥瞥他:“难道不该与人为善吗?何况他是一位以身报国的英雄,我很崇敬他。”

“是呵,陈先生这样的人,是人中豪杰,应该崇敬他。于校长还记得我说起过的那位与你相像的朋友吗?”

蔡如廉把她领到相邻的一座墓前:“看,这就是她的墓,她是陈先生的女儿,叫陈秀英。”

于亚男很惊讶的样子:“是吗?”

蔡如廉说:“我让人也将她的墓修整了一下,原先坑坑洼洼,草深没膝,很不像样子。”

于亚男说:“这样看来,你与这位陈小姐关系很不一般?”

蔡如廉说:“是呵,是那种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关系。我真希望,这坟墓只是一座空冢呢!”

于亚男问:“何出此言?”

蔡如廉凝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是空冢,不就意味着她还活在人间么?”

于亚男望着西边的残阳说:“真看不出堂堂县长还有这么一副柔肠!她怎么死的?”

蔡如廉说:“她是一个被共产党打死的共产党,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良宵苦短,红颜不再,可叹呀!”

于亚男说:“蔡县长,不要一味伤怀了吧?陈小姐可听不见你的话!”

蔡如廉瞟瞟她,一挥手:“好,下山吧。”

太阳落下去了,青龙山游龙般的山脉呈现一片黛青,四野响起一片细密的虫鸣。下山时于亚男的双腿有些发软,但心里已是一片平静。眺望远山幽深迷离的沟谷,她似乎见到了已经逝去的岁月。

到了山下,蔡如廉说:“到陈家院子去看看吧。”

于亚男犹豫了:“天色不早了呢。”

蔡如廉说:“慌什么,餐宿镇长都准备妥当了的。见了陈先生的坟,不见陈先生的屋,你以后会后悔的。”说着带头往前走去,于亚男只好跟在后边。

到了陈家大院门边,蔡如廉站住,望着院门上方雕龙描凤的牌楼。两头石狮默然不语,青石台阶上爬满了青苔,久没人踩的样子。蔡如廉叹口气:“陈家真是不幸呵!本来还有个儿子的,在外面做事,听说抗战胜利那年失踪了,他的妻子儿女也不知流落何处了。陈先生乐善好施,热心教育,家业财产几乎花耗殆尽,只剩下这空空的院落和数十亩田产了。”

于亚男问:“如今这院落归属谁了?”

蔡如廉说:“能归属谁?还是陈家的。陈先生一生积善,人缘极好,没人打他这点家产的主意,也没人敢打这种主意。陈先生去世后,他的佣人们还在管理这大院,佃户也照常交租,一粒都不少。他们说,要等陈先生的后人回来。”

于亚男怔怔地噢一声。

走上台阶,跨进门槛,百感交集的于亚男差点把持不住。她索性闭上眼睛,长长地憋了一口气,才重新面对熟悉的一切。她头重脚轻地走过儿时玩耍过的天井,来到客厅前的走廊上。一个年老的男人踮着小步过来,眯起眼看她。她认出他是看门的刘伯,小时候曾用棕叶给她编织各种玩具,狗啦,蚱蜢啦,蛇啦,编得维纱维肖。刘伯指着她问蔡如廉:“这位太太是谁?”蔡如廉说:“是萸江中学的于校长,我们来看看陈先生的家。”刘伯哦一声,就把那张苍老的脸转过去了。于亚男颤声问:“老伯,陈先生去世了,你怎么还不走呢?”刘伯回头说:“我要等陈先生的后人回来呢,陈先生交待过的。”

蔡如廉带她走进书房。书房摆设一切照旧,砚里还竖着一块墨,毛笔还搁在蓝花瓷的笔架里,桌椅上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刚刚搁笔离开。蔡如廉轻声说:“这就是陈先生殉难处。”

于亚男伸手摸摸椅背,仿佛还有父亲的体温,心里哆嗦一下,问:“听说,陈先生有一幅绝笔,不知现在何处?”

蔡如廉说:“哦,原来由县府档案科保管,后来我见他们乱放,怕弄丢失,就拿回我家了。你要想看,回去后我拿给你。那可是字字千钧,豪气逼人啦!”

两人退出书房,又到各处看了看。但有一个地方于亚男始终没瞟一眼,那就是自己的卧室。出院门时于亚男忽然想:不知那地窖后来派过用场没有?如今在陈家大院安顿一支游击队倒是挺合适的,只是已不需要,要躲藏的是敌人了。

宴席上蔡如廉和镇长轮番向于亚男敬酒。她酒量很大,又有一醉方休的欲望,但她还是坚持滴酒不沾,只象征性地让酒盅碰碰嘴唇。她不能让酒麻醉了自己的理智。

散席后她独自出了镇公所,踱过青石板小街,又来到陈家大院前,背靠着紧闭的大门坐下来。清风徐徐,送来田野里的蛙声。她的背感到大门发出轻微的颤动,便回过头,把眼睛贴在门缝里。院里景物朦胧,天井里的石板泛着幽光,一片沉寂。忽然这沉寂荡漾开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盘旋而来:“秀英——”她悸动一下,睁大眼。院子里并无人踪。她将耳朵贴着门缝,于是又听到那声音带着回声在院落深处响起:“秀英,你回来了?……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是父亲的声音!她鼻子酸酸的,人恍惚起来,想张嘴和父亲对话,但张开又闭上了。她从胸腔深处吁出一口气,扭转身子,背靠大门,仰头面向苍天,晶莹的星星纷纷跳进她的眼里。

于亚男起身欲往回走,蔡如廉幽灵般飘过来。

“把我吓一跳呢于校长,把你弄丢了我可没法向省里的荐举人交差!”蔡如廉瞟瞟寂寥无声的陈家大院,“没想到你又到这儿来了,你对陈家倒是情有独钟!”

于亚男说:“我不过是受不了你们的酒气出来随便走走。”

“那就我们一起走走吧,”蔡如廉顿一顿,又说,“我正想跟你扯一扯。”

扯就扯,她的防御到此结束,她现在要开始进攻了。

于亚男说:“我想跟你透点消息,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蔡如廉说:“我洗耳恭听。”

于亚男说:“我只说最近的事吧。五月十七日,共军攻占了武汉三镇,五月二十二日攻克南昌,现在又正攻打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攻占它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总之,共军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消灭各地的国军。共军第四野战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湖南境内了。”

蔡如廉平静地说:“这算不得新闻。”

于亚男问:“不知蔡县长对此作何感想?”

蔡如廉说:“国民政府气数已尽。”

于亚男盯着他:“噢?这么说,你已有所打算啰?”

蔡如廉说:“这种时候,谁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作打算?我昨日还听说,连省主席程潜都在与贵党秘密接触呢!”

于亚男愣住:“什么贵党?”

蔡如廉笑道:“于校长,这里只有你我,我们开门见山吧。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共党分子!”

于亚男说:“你有火眼金睛?”

蔡如廉说:“是经验告诉我的。我当过共产党的县支部书记,也做过国民党县党部的常务执委,对你们的工作方法乃至说话的语气我都很了解。”

于亚男讥诮地:“你可真是左右逢源呀!”

蔡如廉说:“所以我很清楚你要我识时务的意思。坦白地说,我历来是个识时务的人,无须你们煞费苦心施展攻心术,我早有自己的打算。我这个县长,其实是个几头受气的角色,我早就想激流勇退了的。”

“你是说辞职?”

“无官一身轻啊!”

“那不行!”

“为何?”

“我们要的不是换一个县长,那样毫无意义,换另外的人当县长也许比你更坏!”

“那你们要我怎样?”

于亚男指点迷津:“弃暗投明,率部起义!只有这样才能减少战争损失,使安华人民得到和平解放。我们希望你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安华做点好事,戴罪立功!”

蔡如廉缄默不语,双手插进裤口袋,低头往前走。

于亚男问:“胆怯了?”

蔡如廉说:“我并不是个懦夫,我得为自卫团的兄弟们着想。自卫团一共才几百号人,没有正经打过仗,和土匪遭遇过几次,还都打败了,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白崇禧的部队就在资江上游,一有风吹草动,说到就到,弟兄们还不横尸街头?萸江的百姓还不惨遭涂炭?”

于亚男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根据敌情变化选择恰当的起义时机,制订具体的行动计划。”

蔡如廉想想又说:“其实我这自卫团长只是挂名的,从没操练过,也从不带枪。带兵主要是副团长和几个营长,要是他们不听我指挥,我毫无办法。”

“我们要的是你站出来振臂一呼,其余我们会安排,届时会有游击队策应。”顿一顿,于亚男又说,“蔡县长,你那点经验如今远远不够了,也许你每天都碰到共产党,还以为他是国民党。就这么定了,你做好准备,我们会随时与你联络。”

蔡如廉默然,良久才说:“你容我再想想,过几天再答复吧?”

于亚男说:“还犹豫什么?错过这个机会,你将成为人民的罪人!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你是不是还想耍什么花招?”

蔡如廉否认道:“不是。我约你到青龙镇来,就是趁此机会与贵党接触。”

于亚男说:“到萸江也可以接触,何必多此一举?”

蔡如廉在夜色中觑着她那闪烁着星光的眼睛;“我也想同时证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