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2)

大地芬芳 少鸿著 4033 字 4个月前

乡谚说:六月六,晒红绿;六月六,洗疱毒。

六月初六是个大晴天,正适合人们晒红绿和洗疱毒。幺姑和秋莲一早就在禾场里支好几根长竹篙,将所有的被褥衣物翻出来晾好,接受阳光的曝晒。然后烧一大锅热水,供家人沐浴。据说这一天洗个澡,不仅可一个夏天不长疱毒,还会洗去一年中的小灾小难。

陶秉坤没有在屋里洗澡,他把自己浸在石蛙溪的一个小潭里。他有自己的经验,石蛙溪汇集了深壑幽谷里渗出的泉水,清凉清凉,用它泡一泡,再炎热的暑天也不会长痱子。他坐在清澈透明的潭水里,静静地不动,看着几只红尾巴小鱼在身边游来游去。泡完澡,他把一只泥鳅篓子系在腰间,然后溯溪而上。他拄着一根桎木棍,棍子有一庹多长,顶端有个小叉。他不是去摸泥鳅,而是去捉蛇。几天前小淹来了个粤省医生,出了张收蛇取胆制药的告示,乌梢蛇、菜花蛇每条两角,五步蛇、银环蛇、眼镜蛇则五角、八角一元不等。这是个无需本钱的赚钱之道,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太阳稍稍偏西,正是一天中最燠闷的时辰,蛇们此时会在溪边阴凉处歇息。走了不远,就发现一条乌梢蛇懒懒地盘踞在一块岩石上。他握着桎木叉,在溪水声的掩护下悄悄逼拢,在乌梢蛇惊醒之前,倏地叉住了它的七寸,然后捏住它的头,将它捉进泥鳅篓里,盖好盖子。乌梢蛇没有毒,所以他也不怎么紧张。他继续沿溪搜索,到太阳下山时,又捕到了两条。当天夜里,他打着火把走了一截夜路,他晓得银环蛇的习性,它喜欢在夜深之时横卧在路上。他果然就有收获,抓了两条银环蛇回来。

几天下来,陶秉坤抓了十几条蛇,他把它们装在一个细篾箩筐里,盖上盖,再拿箩索捆紧,交待家里人谁也不要去动,等再捉几条,他就挑去小淹卖了。

灾祸就这样被他关在箩筐里,放在堂屋中,而他却茫然不知。

事情发生在吃过午饭之后。这一年热得特别早,虽尚未进入伏天,人们已开始歇伏了。陶秉坤搬一张小竹床,躺在堂屋门口,打起了鼾。趁他蒙昧无知之际,灾祸钻出了箩筐,阴险地向他爬过来——灾祸就是一条拇指粗的五步蛇,它是他在山上锄薯草时捉回来的。五步蛇举着它三角形的扁脑袋,吐着细小猩红的信子,无声无息地穿过堂屋,沿着竹床的腿往上爬。此时幺姑刚刚收拾完碗筷,想着苍蝇和蚊子可能会打扰丈夫的睡梦,就点了一截自制的蚊香,拿了到堂屋里来。放置好蚊香后,她发现五步蛇爬上了陶秉坤赤裸的腿。幺姑心里一急,迅速抓住蛇尾巴往身后猛地一甩……但她没能甩掉,那蛇以更快的速度扭过头在她虎口处咬了一口。幺姑锐疼异常,恐惧地一声叫,再次拼命甩手,这才将蛇甩在地上。

陶秉坤惊醒了,鲤鱼打挺跃下竹床,一脚踩住那条已不能动弹的蛇,将它碾成了肉酱,然后拉着幺姑跑到厨房,心急火燎舀一瓢清水,冲洗幺姑的伤口。冲一阵,他狠狠掐住皮肉往外挤,想蛇毒挤出来。幺姑呻吟起来,虎口伤处已经开始红肿。陶秉坤心急如焚,一低头,含住她的虎口使劲吮吸,吸一口,吐掉一口,用清水漱一下口再吸。幺姑用力将手抽回:“莫、莫,你口里会中、中毒……”

陶秉坤马上夺回她的手,继续猛吸,嘴里一阵麻辣,犹如包了一团火。他顾不了许多,吸了又吐,吐了又吸,重复不止。但是幺姑疼得愈来愈狠了,受伤的手剧烈地抽搐战抖。“秉坤,疼死我了……”幺姑半睁着眼看着他。玉田、玉山、秋莲和福生都闻声过来,个个目瞪口呆。秋莲和福生随即急得哭起来。陶秉坤沙哑着嗓子叫道:“哭有屁用!玉田玉山,你们赶快去请郎中!福生,你拿点酒来!”

说完,他将瘫坐在地上的幺姑抱起,踉踉跄跄往里屋走。幺姑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他四肢酸软,心慌意乱,要不是秋莲帮着托了一把,几乎挪不动身子。他脑壳里面回旋着一个声音:幺姑要死了,幺姑活不成了,你把幺姑害死了,幺姑死在你手里……他全身哆嗦,将幺姑放到床上,两行泪沿着鼻梁淌下。福生拿来了酒,他含了两口喷在伤口上,但显然已没有什么作用。伤口里的血水汩汩地流出,怎么也止不住。秋莲拿来棉花,那血水揩掉又流出来,揩掉又流出来。幺姑紧闭着双眼,脸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忽然她挺直身体,侧滚到床边,打两个逆呃,梗着颈根一阵干呕。陶秉坤紧紧搂着她,看着怀中那个头发花白的头,心疼欲裂。这时一股潮乎乎的液体流到他手臂上,低头一看,是幺姑的鼻血!他一声痛呼:“幺姑!”但幺姑脑袋往旁一偏,晕厥了过去……

郎中在天快黑时才赶来,此时幺姑全身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血点。郎中经过一番例行的望、闻、问、切之后,给了三副随身带来的草药。陶秉坤问他病情如何,他模棱两可地答道:“蛇咬了就这样,我尽力诊治……可惜我的药还缺一味七叶一支花,你们想办法配齐吧。”玉田给郎中钱,郎中不收,说:“再说吧,诊治得好,我再收。”陶秉坤喝斥道:“什么再说?当然诊治得好,不收也得要你收!”

郎中被他的脸色吓得一怔,赶紧收了钱走了。

陶秉坤让秋莲赶紧煎药,点起一个杉木皮火把,拿起一把秧锄匆匆赶往双幅崖。东崖后有个阴凉潮湿的山沟,是七叶一支花喜欢生长的地方。他沿着山沟往上搜索,几乎不放过每一个草丛。荆棘划破了手臂,他浑然不觉。当他终于见到一株七叶一支花亭亭玉立于一片幽暗之中时,心在胸腔里猛烈地窜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挖起。这时他听到峭壁之间盘旋着一个微弱的声音:“……秉坤,你到哪儿去了……你快回来呀,我要走了……你快来送送我呀,秉坤……”他的心立时抽紧,撩开大步,沿着小路疯狂地奔去!

他冲到幺姑床前,紧紧地抓住幺姑的手。幺姑用力地咧咧嘴,喑哑地说:“秉坤,我只怕,活不成了……”

陶秉坤痛悔不已:“幺姑,都怪我只想赚钱……蛇本应该咬我,你不该救我呀!”

幺姑盯着他:“那年你若不救我,我早死了。我不过是还你的情呢……”

陶秉坤说:“幺姑,你的情我永远也还不清……”

幺姑停顿片刻,说:“秉坤,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对不起你。我不想瞒到死,那一年你去长沙,秉乾……”

陶秉坤伸手捂住她的嘴,哽咽道:“幺姑,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呀幺姑!”

说着满腔悲痛涌上喉头,他一头扑在幺姑身上,恸嚎起来。幺姑怜惜地抚他的满是皱纹的脸,一阵剧烈的咳嗽。陶秉坤赶紧擦去泪水抱住她,她蓦地张开嘴,哇地一声,把一口黑血呕在地板上,浓烈的血腥顿时弥漫开来。呕了好一阵,她才平息下来,向他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陶秉坤轻声道:“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你治好,我挖了药来了。”

幺姑微微点点头,疲倦地闭上眼睛,过一会,又睁开,定定地盯着他,然后像实在支撑不住,悄然阖上了……陶秉坤摸摸她的鼻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当晚辈们跪在床边放声痛哭时,陶秉坤已经没有了眼泪。他拿起一把蒲扇,轻轻地为幺姑扇风,似乎怕她热着,被蚊虫咬着。她额头一缕白发在风中有节奏地颤动,白发下的脸显得安详、恬静……四周的哭声止息了,他还在扇着。

秋莲说:“爹,您歇会吧。”

他说:“我是歇着呵。”

秋莲说:“爹,您到一边去歇吧,我给娘穿衣……等一会就不好穿了。”

他这才站起来,想想说:“你去打水吧,我要给她洗一洗。”

秋莲打来一盆温水,陶秉坤便把儿孙们喝退,独自认真地擦洗幺姑的身子。擦洗完,才和儿媳妇一起,把黑色的镶了红边的寿衣寿鞋给幺姑穿上。这时陶秉坤才从儿媳口里晓得,早在一年前幺姑就把寿衣寿鞋给自己准备好了。她是那么笃信算命先生给她算的命,而她的命也果然不幸被言中了,难道这苍茫天地与熙攘人世之间果真有什么天意不可抗拒吗?

陶秉坤在溪畔沙洲上燃了一堆火,将他捕获的十几条蛇连同那只箩筐扔进了火里。然后,他为幺姑办了石蛙溪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丧事,唱了三天三夜的道场,才由三眼铳、响器班和八个精壮丧夫把她热热闹闹地送上陶家坟山。在“五七”里,他每日给幺姑戴孝,每餐饭前,都要给幺姑“叫饭”:在桌上摆副碗筷,象征性地装点食物,然后就喃喃念道:“幺姑,吃饭了,今天有你喜欢吃的辣椒炒虾米呢。”或者说:“幺姑,你的牙不是吃不得硬的么?我给你熬了粟米粥。”直到全家都吃完饭,才将那副碗筷收起。餐餐如此,一点也不马虎。

幺姑走了,陶秉坤也就真正地苍老了。这种苍老不仅仅是皱纹、白发和蹒跚的步履,它更多的表现为心灵的疲倦。他破天荒地懒了床。福生牵着牛上山吃露水草去了,他才有气无力地起床,坐在门槛上发呆。晨雾笼罩的村路两旁,许多热气腾腾的牛粪狗屎在等着他去拾,他却一反常态地无动于衷。当他披着褂子慢慢吞吞出现在村里时,人们几乎认他不出了。这个佝偻着腰,眼珠浑浊迷蒙,手脚骨节突出,像老在路面上寻找东西的老倌子,是陶秉坤吗?人们哂笑,逗他:“喂,秉坤老倌,丢元宝了么?”他严肃地摇头。他确实丢东西了,那东西是什么他说不清,但他晓得它比元宝贵重得多。他的忘性也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跑出来了,出门做工夫,往往走到半路才记起没带工具。手脚迟钝,眼神更是雾得厉害。一日他居然看出幺姑在菜园里摘辣椒,就一边过去一边幺姑幺姑地喊,直到秋莲大喝一声:“爹,我是秋莲呢!”才晓得上了眼睛的当。

“五七”忌日一过,陶秉坤就把玉田玉山和秋莲叫到堂屋里,说:“你们娘走了,这屋里也没个内当家了,爹的心也被野猫子叼走了,我看,分家算了。爹没本事,忙碌了一辈子,还是这么一丁点家产,怎么分法,你们商量着办吧。反正爹什么也不要,给谁做工夫,就到谁家吃饭。”

秋莲有些急,叫道:“爹,这个家不能分呵!一分我们就没主心骨,人气一散,家就会败了!”

玉田和玉山也附和称是。陶秉坤感到意外,怔怔地瞪着儿媳妇。

秋莲眼一红,说:“爹,我晓得你看不起我,我是不如娘会操持,可是我可以学呵,过去我是想操持也插不上手,只能敲边鼓。如今娘走了,还有我嘛,我是长媳,理应挑起操持家务的担子。爹要信得过,就让我做内当家,缝衣做饭喂猪种菜都算我的,家里一切大事,当然还是听爹的。”

陶秉坤问:“玉田,玉山,你们的意思呢?”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说要得。

陶秉坤就长长地松一口气,点头道:“那就这样吧。”

秋莲又说:“我还有句话,不知爹爱不爱听。”

陶秉坤说:“你说吧。”

秋莲说:“爹,娘走了,我们晓得你心里苦。可娘不在了,还有我们,还有好多日子要过咧!要是您心灰意懒,百事不管,就会散伙败家呢,娘在黄泉之下,也会难过的,您说是不是?”

陶秉坤愣了一下,儿媳的话令他刮目相看,他瞥秋莲一眼,闷声说:“你看爹是那样的人吗?”

几天后,陶秉坤佝偻的腰忽然直了,把剃刀磨得锋快雪亮,唤道:“玉山,来帮我把头发胡子全剃了!”玉山就把父亲的脑壳洗湿,从上至下把所有的毛发都剃了个精光,只留下两撇稀疏的眉毛没有动。年过花甲的陶秉坤顿时年轻了几岁。他照照镜子,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秋莲说:“爹,好久没见你笑了,是有什么喜事吧?”陶秉坤说:“是有喜事呢,你娘昨夜里托梦给我了,她说她在那边找过阎王,也见过土地菩萨,说她打听过了,我还有三十几年好活,还说过两年我们就会置地发家呢!”秋莲惊喜得有点夸张:“哎哟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咧!”

陶秉坤嘿嘿地笑,他一笑,全家人的脸都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