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大地芬芳 少鸿著 4894 字 4个月前

两个孙子像浇了大粪水的瓜秧,一天天长起来,陶秉坤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但也因此感到一股压力在增长。老二玉山的婚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老大崽伢都有两个了,老二却还是光棍一条,不知情的,恐怕会说他这个当爹的偏心呐!

所以当金枝再次给玉山提起一门亲时,他连名字都没听清就迫不及待地点头应承了。而玉山,是个唯父命是从的人,去女方家看相,连头都没敢抬,就稀里糊涂走了过场。及至秋后用轿子把这位谌氏抬进门,才见她酷似一根豆芽菜,面色黄里透黑,胸部瘪平,两条细腿还带点罗圈。陶秉坤看头一眼就失了望,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过农家日子?又暗怨玉山眼睛不管事,讨了个病壳子堂客回来——她那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瘦小身材和黄黑脸色使他深信她患着某种病。拜堂的当天夜里,陶秉坤就在床上把他的担忧跟幺姑说了。幺姑说:“看就晓得是穷苦人家的妹子,造孽呢,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慢慢调养吧!你跟玉山交待一下,要他夜里斯文点。”陶秉坤就把耳朵贴在板壁缝隙上,听新婚夫妇的壁脚。隔壁就是新房,但里头静悄悄的,陶秉坤便又莫名地失望了一回。

谌氐仿佛自知有混进这个家之嫌,从当媳妇的第一天起就用谦恭和孝顺弥补自身的不足。天蒙蒙亮,她就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抢在家娘之前生火;每顿饭后,又总是主动揽下洗碗的活。给丈夫倒洗脚水自不必说,就是家爹从山上回来,她也会争着接锄头、筛茶水。幺姑对孱弱的二媳妇十分体恤,悄悄做了荷包蛋,让她到她屋里去吃。秋莲闻到鸡蛋味,径直走到家娘屋里,说:“娘,你让她到堂屋里大大方方吃吧,躲躲藏藏鸡蛋都变味呐!我又不是那号小心眼的人,老弟嫂身子需要补养嘛,莫说鸡蛋,她吃龙肝凤胆我都不会攀比的。我这人,吃草都长肉,喝水都加膘,有粗茶淡饭就够!”倒把幺姑闹了个大红脸。可是谌氏嫁到陶家之后,脸色非但没有红润起来,反倒日益消瘦,恍如一棵行将枯死的树,不管如何浇水,也泛不起一丝丝生机。

陶秉坤认为谌氏的消瘦源自疾病,让玉山带堂客去小淹看郎中。郎中盯着谌氏的黄脸端详半天,接着给她把脉,询问症状,玉山在一旁,随问随答。郎中看完谌氏,又突然给玉山搭脉。玉山莫名其妙:“郎中先生,我没病。”郎中胸有成竹地一笑:“晓得你没病,不过她的病只怕与你多少有些牵连呢!你们几天同房一次?”玉山说:“我们天天同房呵!”郎中吃了一惊:“天天同房?”玉山说:“是呵,不天天同房,难道还分开住?”郎中笑了:“我说的同房,不是这个意思。”玉山不解:“那是什么意思?”郎中笑问:“你见过公狗爬母狗的背么?”玉山脸红了:“见过。”郎中说:“这就是同房,你们几天一回?”玉山连颈根都红了,摇摇头:“没有,丑死了……”郎中又吃了一惊:“成亲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又正色道,“这事并不丑,阴阳交合,天赋自然。男女不合,就会生出病来!难道,你心里就没这念想?”玉山瞥堂客一眼,低语道:“我见她这么瘦小,怕她受不起……”郎中噗哧笑了:“你倒是心善,可惜操错了心。这事只要行得适当,可是妙不可言呢!”郎中信手开了三副药,又冲他耳语了一番,说,“若不见效,再来找我。”

玉山带着谌氏兴冲冲地回到家里,便遵医嘱行事。先煎了药让谌氏服了,然后进屋闩门,把床上的枕头并作一排。他抱住她,滚到床上去,无师自通地动作起来。他开始还顾忌压疼了她,支着上身,但后来就顾不上了,因为他进入了一个陌生神秘的地方,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劈头盖脑地湮没了他。他在这感觉里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肆无忌惮地四下里冲撞。懵懂的她似乎被他一下撞醒了,尖叫一声,搂住了他的脖子,接连发出阵阵呻吟。于是他明白了,堂客也被他带到了那个妙不可言的境地。

自此,他们便愈来愈迷恋那种境地,每日都盼着天黑。谌氏变得十分主动,她那瘦小身子里爆发出来的力量令玉山吃惊。他们又太无顾忌,弄出很大声响,以至于陶秉坤几次授意幺姑暗示谌氏消停些,身体要紧,还有一辈子要过。十天半月下来,玉山就有些顶不住了,头晕耳鸣,全身乏力。谌氏却越来越有精神,饭量愈来愈大她的身子也如泡在水里的罗卜干,慢慢发了起来,小小乳房差不多够玉山满满的一握了。

半年之后,她的腹部隆了起来,她愈发开朗快乐,因为她晓得,对一个女人来说,肚里有了毛毛,她就有了赖以立足家庭的资本。

然而这种快乐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一年,不幸就降临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头上。经过撕心裂肺的阵痛和叫喊之后,谌氏产下一个僵硬的男婴。那张多皱的紫色面孔给了它的母亲沉重的一击。谌氏晕死过去,待她醒来,死婴已被玉山装在几块薄木板钉成的小棺材里,埋到了乱葬岗上。按照习俗,玉山在小坟堆上倒扣了一只烂箢箕,意思是阻止这小魂灵轮回转世,人们不愿再受这种丧婴之痛。谌氏卧床月余,在家人的好言相慰和好食将养下,身体得到恢复,精神也逐渐振作起来。玉山引导她重温过去的妙不可言,她毅然踏入了那个境地,并且比过去更加不遗余力。透过她淋漓的汗水和大声的呻吟,玉山感到了她那种努力的悲壮,他知道她在索取什么。

谌氏的肚皮终于如其所愿再次隆起,从确信无疑的这一天起,她断然拒绝了丈夫的一切诱惑,不再接受他的丁点儿触及肚皮的亲昵。她胃口大开,吞吃一切被认为可以滋养胎儿的食物。同时,她也没忘记每日为送子娘娘烧香,张开双膝,勉为其难地叩头作揖。在该做的一切都做了之后,谌氏一边祈祷一边静等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可是灾祸再次光顾了她。她生下一个男婴。她把它称之为我的好肉肉。她的好肉肉出世不到十天,却因“脐带风”而痉挛抽搐,停止了呼吸。留给她的,是又一张青紫的小脸。她木呆呆地看着丈夫重复着一年前所做过的事,感到自己被钉在了那口小棺材里。但她听得见流动在村子里的咒语,那些咒语把“克子”和“绝代”与她联系在一起……过了几天,她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便把自己悬在了梁上。

谌氏的脚尚在空中晃动之时,福生带着弟弟禄生捉迷藏来到房里。福生捉住她的脚:“婶婶,挂起来好耍么?”婶婶不理他,还把舌头吐出老长来吓他,他只好赶紧拉着弟弟走了。家里人都从地里回来,准备吃饭。玉山说:“福生,去叫婶婶吃饭。”福生嘴一噘:“我不去,她挂腊肉一样挂在梁上,还骇我呢!”

玉山一惊,手中的碗跌了个粉碎。

自缢的人是不能进家族的坟山的,不吉利。陶秉坤只好将谌氏葬在乱葬岗上,与她两个早夭的儿子在一起。

时隔半年,陶秉坤又开始张罗给玉山讨亲,却遭到玉山的拒绝,他说:“爹,您莫操心了,我是打单身的命呢!”无论父母兄嫂如何劝说,他就是不去看相。

但是在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陶玉山却自己从外面带了个妹子回来。他是在去青龙镇挑脚时,在那条通往省城的官道旁遇见她的。其时倭寇已占领了武汉,国民政府生怕长沙落入敌手,以焦土抗战的名义放了一把大火,在烧死两万多条性命的同时烧出几十万难民。这妹子就是流落到安华县的难民中的一个。玉山向货主交了差,领了脚钱,正匆匆往回赶,突然被这妹子一把拽住了,哀求说:“我是长沙逃难来的尤妹子,大哥给我点东西吃吧,我肚子都饿瘪哒!大哥,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和家人都失散了,你行行好,发发善心吧!”

玉山最怕女人的眼泪,慌忙取下给两个小侄子买的一包米糕给她。尤妹子三下五除二,将一斤米糕吃了个精光。她的狼狈吃相使得玉山认肯了她的难民身份,他扭身欲走,却又被她拦住了,说:“我肚子不疼了,可下餐还没有着落呢。大哥,我晓得你是个好人,你做好人做到底,再给我几个钱吧!”

玉山下意识地捂住贴身的口袋。他赚的是几个血汗钱,可不想随便给人。

“大哥,我不会白要你的钱。”尤妹子四下瞟瞟,抓起他的手往路旁的一座装火土灰的草棚里猛拖,他懵懵懂懂就被拖了进去。尤妹子迅速抓起他的手塞进衣襟:“大哥,我让你摸我!”玉山手似被开水烫了一下,猛一哆嗦,就要往回抽,但被她死死拽住。他叫道:“你放手,我给你钱就是!”

她仍不放手,说:“你摸一下我就放手。”

于是他不情愿地摸了一下。这一下的感觉惊心动魄,她的乳房丰满坚挺,散发着热气,是谌氏那干瘪无生气的乳房不能比拟的,它如同两只活泼的鸽子捂在她的衣襟里,颤颤跳跳,呼之欲出。尤妹子似乎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大哥,你要喜欢就放肆摸吧!”他忙将手抽了出来,摸出一元纸钞给她。她又问,大哥有堂客吗?玉山老老实实回答没有。尤妹子眼睛就亮起来,手一拍:“太好了,大哥,你呢没有堂客,我呢没有落脚的地方,让我作你堂客吧!”

玉山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尤妹子把一口清脆的长沙话不由分说地向他喷过来:“何什不行啰你这号乡里后生到哪里去讨我这号街上妹子作堂客?你都摸过我了,不是自己的堂客是随便摸得的么?你带我走吧,你等于白捡一个堂客回去,天下只有你这样的好心人才碰得上这号便宜事!”

玉山根本招架不住,飙出草棚,埋起脑壳就走。可是走了一阵,回头一瞧,尤妹子竟紧随其后。这还了得,这么不明不白带个女子回家,爹还不把他揍死!他联想起被赶出家门的玉林,觉得自己的行径已与他相差不远,便气急败坏地冲后面叫嚷:“不许你跟着我!”

尤妹子振振有词:“脚长在我身上!”

他无奈,只好撩开大步向前疾走,直到拐弯看不见她,才缓下步来。此时心里却有空落落的感觉。白捡一个堂客这样的事,不是天天都能碰到,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这个一把火从长沙烧出来的尤妹子,看来有些轻佻,太不稳重——或许人一落难就顾不得许多了吧?——可是她的心是好的,她的悦耳的长沙话是好的,她的身体虽然肮脏可是健康也是好的,她那温软丰满的奶子更是好的……不捡白不捡,可是捡了又如何面对村人和家人?这么一想玉山的脚步就迟缓了,这一迟缓尤妹子的身影就跟了上来。完全是一副跟定了他没有商量余地的架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小淹码头上,他刚在渡船里坐下,她也跳上了船头。她坐在舷边,捧起冰凉的江水往脸上浇。她的脸庞顿时如出笼的糍粑,热气腾腾。当她洗完脸转过身子,船上的人都惊得噢了一声:这是一张鲜艳秀丽,只属于城里妹子的脸。尤妹子冲着玉山微微一笑,他甩掉她的念头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过河之后玉山的步伐还是时快时慢,但这时的快与慢都有了与过河之前完全相反的涵义。尤妹子还是若即若离地相跟着他,两人都不说话,似乎已达成某种默契。拐进两道山梁夹峙之中的石蛙溪,走近双幅崖时,天已朦胧发黑,危崖怪石显得阴森恐怖。尤妹子在后面一声叫:“大哥我怕!”玉山就停下来等她。她赶上后就抓住他的手不松,他也就任她去,趁着路上没人,大胆地往家里走。他的心忽然就宁静平稳下来了,因为一切已成既定事实,无须多想。他让尤妹子在院门外等候,自己先进去通报。

全家人正在堂屋里吃夜饭,桐油灯映照着数张忙碌的嘴。玉山跨进门槛,沉着地说:“爹,娘,哥,嫂,我捡了个长沙妹子回来。”全家人都惊讶地停止了咀嚼。玉山就趁此机会把尤妹子的来历和他“捡”的过程诉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他抚摸她的情节,并着重描述了她的孤立无援和饥饿困顿。陶秉坤皱起眉头想想,问:“你是想要她作堂客?”

玉山脸上一烧,说:“是她自己霸蛮跟我来的……我是看她太造孽了,爹不是常说要多做善事多积德吗?收不收留她,我听爹的。”

陶秉坤说:“她人呢?”

玉山说:“在外面呢。”

幺姑一摆手:“还不快叫她进来!”

玉山急急跑出门,对尤妹子说:“进屋去吧,你嘴巴规矩点。”

尤妹子点点头,随他进屋来。幺姑一见她那模样,喜得合不拢嘴,拉住她的手问长问短,问了半天,才一拍膝盖:“你看我老懵了,你饿了吧,快吃饭,把肚子填饱再说!”说完就亲手给她盛饭。尤妹子到底是省城里的人,口齿伶俐,落落大方,很快就博得了全家人的好感。陶秉坤关切地问起她家中情况,她说家里是开绸庄的,家人都在那天夜里逃出火海时失散了,生死不明,她无家可归,一路乞讨来到安华,若不是碰到好心的玉山,只怕就要饿死在路边了。说到伤心处,泪珠子噗噗地往饭碗里掉。幺姑眼睛就红了,跟着抹眼泪,说:“妹子莫伤心,以后你就把我们当亲人吧!”

吃过饭,幺姑又烧了水,找了些自己年轻时穿的衣服,让她去洗澡。又叫玉山腾了间房出来,开个铺,给尤妹子睡。陶秉坤找幺姑商量了一会,就把事情给定下来了。待尤妹子洗完澡后,陶秉坤把全家召集到一块,郑重宣布:他和幺姑同意玉山与尤妹子成亲,既然是喜事,就要正儿巴经办,待择定吉日良辰,再摆酒拜堂完婚。

玉山喜滋滋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懵然不知他的欢喜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从第二天开始,事态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家里人都有做早工的习惯,天一亮就都起来了,上的上山,下的下菜园,只留下幺姑在厨房做早饭,待太阳出山,才都回家填肚子。但尤妹子直到全家吃完早饭了还摊在床上。玉山要去敲门,被幺姑拦住了:“人家逃难逃累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直到吃午饭时,尤妹子才披头散发地起来,草草洗把脸,趿着鞋来到饭桌上坐着。幺姑和秋莲都忙着上菜、盛饭,只有她在做客,袖手旁观。玉山脸上挂不住,悄悄碰碰她,她茫然地看看他,不解其意。父亲的脸色已有些难看了,玉山只好明说:“尤妹子,动手装饭吧。”

尤妹子这才起身去装饭,可她只给自己装了一碗。玉山暗自怨她不懂规矩,这碗饭应该先递给爹。接下来,他发现她小毛病不断:父母还没端起碗,她先动了筷子,而且先往有荤腥的菜碗里去;碗里有大颗发黑的薯米,她就把它挑出来搁在桌上。下午,玉山挑了一担尿,带她去菜园浇白菜。她捂着鼻子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给她一个长把粪箪,嘱咐她把尿水浇在菜蔸旁,她偏偏直往菜心上淋,一点不怕尿水把菜烧死。他觉得她根本不关心菜,只想快点把尿泼完了事。也算难为她了,她一个城里妹子如何干得了这种粗活,飞针走线缝衣绣花才是她们所长呢,玉山暗忖。但到了夜里,母亲拿出一件他的衣让她打个补巴时,他发现她连针都不会拿。

翌日,全家忙罢一早晨端起早饭时,尤妹子仍未起床,只把一阵阵酣畅的鼾声从门缝里送出来。陶秉坤说:“这尤妹子看来是位富家小姐。”

秋莲鼻子里哼一声:“只怕是中看不中用。”

玉山便很尴尬,似乎这全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