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惹祸的拉毛围巾(2 / 2)

说着,杜沧海又往丁胜男身边挪了两步,依然和她并了肩,说:孙高第不会来了。

丁胜男冲他翻了个白眼:挑拨离间。

丁胜男又挪开两步。

杜沧海瞭望着树梢上的一只喜鹊窝说:他去何晓萌家打扑克了。

丁胜男说讨厌,声音很小,但把对杜沧海的讨厌和不信任,表达的很充分。说着,踢踢打打地往前走。杜沧海亦步亦趋地和她并着肩,一本正经说:真的,我亲耳听见的。

丁胜男就站住了,回头,用眼白很多的眼球盯着他,好像看穿了他内心的卑鄙。但她也知道,何晓萌就坐在杜沧海前排,如果何晓萌约孙高第放学去他家打牌,杜沧海确实能听见。

杜沧海又说:真的,下午上课前,我听她和王海龙说,她约了孙高第,放学去她家,把中午输的牌赢回来。

说这话时,杜沧海转到丁胜男的眼前,挡住她,说:别傻了,孙高第有什么好的?你要穿高跟鞋他还没你高。

丁胜男知道杜沧海没撒谎,孙高第他们这帮火车站东的高干子女,和挪庄小胡同子女不一样,用不着帮家长干加工活挣零钱花,放了学,不是凑一起打扑克就是溜去看电影。

但是,像所有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爱情里的女孩子一样,丁胜男听不进任何人说孙高第的坏话,尽管孙高第对她忽冷忽热。

她左冲右突,想突破了杜沧海的拦截,并不回他的腔。杜沧海就又说,孙高第就是拿你当幌子接近吴莎莎,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杜沧海!丁胜男就像被锋利的小刀捅了,心脏剧痛了一下。

做为女孩子,感情丰富的她敏感着呢,又怎么会不知道孙高第喜欢的是吴莎莎而不是她?可她也同样知道,吴莎莎满鼻子满眼里都是杜沧海,根本就没把孙高第放在眼里,所以,丁胜男很自信,总有一天,孙高第会发现这个真相,对她好。

对丁胜男恶狠狠地喊了他的名字,杜沧海嬉皮笑脸的哎了一声,刚想说叫我名字,你不用使这么大力气,就听一串自行车铃铛自远至近,孙高第就像丁胜男的救兵,直戳杜沧海的眼球,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丁胜男跟前。

对杜沧海喜欢丁胜男,孙高第是知道的,但杜沧海缠着丁胜男不放,让他很生气,虽然他并不中意丁胜男,可丁胜男喜欢他,就相当于自动跳到他盘子里的菜,就算他不吃也得霸着,谁敢觊觎就相当于狗要从老虎嘴里抢肉吃!老虎不生气才怪呢!

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杜沧海看了一会,杜沧海也不示弱,孙高第知道,他身单影只,动手的话,没他的便宜,就转头拍拍自行车后座,对丁胜男说:上来。

丁胜男冲杜沧海翻了个胜利的白眼,刚想跳上去,突然发现后座铺了条拉毛围巾,一下子就僵住了,说:坐围巾上了。

孙高第看了杜沧海一眼,故做风轻云淡说:坐吧,给你铺的,你原来不嫌硌屁股吗?

丁胜男顿时受宠若惊。在当年,对女人来说,一条拉毛围巾,相当于今天的貂皮大衣。所以,在家里排行老三,永远只能穿姐姐们穿小的旧衣服旧鞋子的丁胜男抚摸着捆在车后座上的拉毛围巾,满心酸楚,迟迟没上车。

孙高第心情不好,因为何晓萌约他放学去家里打扑克,等他心急火燎地蹿了去,牌局早就开始了,没他的位子。孙高第看了一会,自觉讪讪的,就走了。回家,见母亲正和大姐吵架,起因是大姐带着外甥回来了,小孩子不老实,满家爬来爬去地闹,拉下了,拉在了郭俐美他妈送来的围巾上,被他妈凶了一顿,姐姐挺伤心,觉得当姥姥的不该把条围巾看得比外甥重,就把围巾洗了。孙高第妈又嫌给洗坏了,变形了,孙高第姐姐忍着气用电熨斗熨干了熨平了,孙高第妈却嫌粘过屎了,围在脖子上恶心,就手扔了。孙高第姐姐就生气,说她嫌弃外甥就是不亲的表现。娘俩就吵起来了,孙高第听得头大,转身往外走,差点踩在围巾上,就想起丁胜男说好几次了,自行车后座的钢架硌屁股,就捡起来叠了叠,帮自行车后座上当坐垫了。

孙高第见丁胜男迟迟不上车,以为是碍于杜沧海的纠缠,就瞥了他一个大白眼,拉出一副蹬腿就走的架势问丁胜男:走不走?

丁胜男总觉得,那么贵的围巾,就这么当了自行车坐垫,实在是太可惜了,就满眼惋惜地小声说:把它解下来吧,当坐垫太可惜了。

孙高第这才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就想显摆一下,满脸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可惜的?就杜沧海那条,他买给他妈,他妈拿着送给他二哥的丈母娘,他二哥的丈母娘送给我妈,对了,杜沧海,回家跟你二哥说声,想拿条拉毛围巾就把小舅子塞进百货公司,把百货公司当什么了?

杜沧海就觉得一团火苗,在胸口腾地就烧了起来。孙高第的爸是百货公司人事科长,也知道郭俐美的弟弟郭俐军做梦都想进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可他没想到郭俐美妈会拿他拉了一个冬天的沿换来的围巾去送礼。还是送给了孙高第他妈!要知道,他不仅瞧不起孙高第,也没瞧得起孙高第一家,不就仰仗他爷爷当年的威风么?

不得不和自己瞧不上的人为敌,本就是件挺耻辱的事。那条他拉了整整一冬沿才买来的围巾,不知不觉的,就成了授孙高第以柄来嘲笑自己。杜沧海岂是由着他敲着脑门子奚落的主?不由得,满肚子的火就从眼珠子里喷了出来,直扑孙高第的面门。

孙高第打小被宠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当然不会把杜沧海震怒的眼神放在眼里,就又冲他砸了一个冷漠的白眼,说:杜沧海,你瞪什么瞪?

杜沧海还是死死地瞪着他:把围巾还我!

凭什么?

就凭它是我买的!

丁胜男唯恐两人打起来,忙推着孙高第说走啦走啦。

孙高第从放学到现在没寻着一口好气,来找丁胜男不过是想从她的爱慕里寻点自在,没想到杜沧海又在这儿跟他使横,那口憋在肚子里的气,就跟六月的车胎被人拧了气门芯似的,噗噗地往外喷,就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支,挽着袖子说:跟我来横的,杜沧海,有本事今天你把围巾从我自行车上拿走!

杜沧海懒得废话,现在,他宁肯把这围巾拿回来点火烧了也不能落孙高第手里!就去解围巾。

见他真去解,孙高第也怒了,从街边捡起一根削尖了的竹竿就往杜沧海身上抽。

杜沧海是谁?是挪庄愣头青们的老大。听见竹竿带着风声来了,头也不回,一返手,就攥住了竹竿,只轻轻往自己怀里一拽,孙高第不仅竹竿脱了手,还摔在地上啃了满嘴土,门牙也让马路牙子磕掉了一颗。

娇生惯养的孙高第哪儿吃过这样的亏、受过这样的苦?登时就疯了,从地上爬起来就往杜沧海这儿扑。杜沧海一手拿竹竿胡乱往后捅,不让孙高第近身,一手去解自行车后座上的围巾。

围巾叠成了四方形的,用旧毛线缠在后座上,千头万绪的,不好解。杜沧海就急躁了,一急躁,往后捅的竹竿就用了些力气。

突然的,就听孙高第惨叫了一声。然后是丁胜男的惨叫,像尖利的哨子,仿佛一瞬间就能顺着耳孔往他脑门里钻个洞。

杜沧海下意识回头,就被眼前一幕吓呆了。

孙高第弯着腰,两手紧紧地捂着裤裆,鲜血顺着手指缝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滴。他疼得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就跪在了地上。

尖利的竹竿捅穿了孙高第的裤子,捅穿了他的裤裆,具体是捅在哪儿了?杜沧海想都不敢想了……

足足十秒,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扭着上半身,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满脑袋里都是丁胜男没完没了的尖叫在回响。

很快,他就回过了神,冲进学校,向传达室大爷求救。

3

传达室大爷从窗户探出头看了一眼,啊呀了一声,就说赶紧找车,送医院。

接下来的兵荒马乱,像电影快进镜头,相互交叠着,在杜沧海的脑海里刷刷闪过。孙高第被抬上观城路菜店的板车,几个大小伙子轮流拉着飞奔去市立医院,又从市立医院去了擅长外伤的401部队医院,医生护士冲锋陷阵一样地把孙高第推进了急救室。这时,孙高第的爸爸妈妈姐姐以及坐着轮椅的爷爷都来了,孙高第的妈扑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打杜沧海,说他不是人,成心要断了老孙家的后。

孙高第的爷爷虽然也急,但克制的很好,可一听孙高第的妈说老孙家要绝后了,就问到底伤哪儿了。

因父母偏心,姐姐们对孙高第难免心有怨意。出了这种事,姐姐们的情绪里,多少藏了点咎由自取的幸灾乐祸。见父亲的嘴张张合合地斟词酌句不知该怎么说恰当,孙高第大姐就一边颠着怀里哭闹不已的儿子一边说蛋让这小子拿竹竿穿了糖葫芦了。孙高第爷爷就好像兜头让人打了一闷棍,眼神直直地,往后一仰,就心梗了。

4

所有人都七手八脚地忙活孙高第的爷爷,杜沧海被晾在了一边,他怔怔地看着兵荒马乱的门诊大厅,心里乱糟糟的,有个大体知道原委的老护士推了他一把,说:别傻站着了,还不赶紧回家找你爸妈?

杜沧海是一路走回家的,两腿沉甸甸的,像两只水泥做的大罐子,每挪一步都千斤重。他不想坐公交,也不想那么快到家,一想象跟父母说了之后他们的表情和反应,杜沧海的脑壳就像要炸掉一样的疼。

一路走了将近俩小时,中间,还嚼了一会冬青叶子。冬青是青岛的绿化灌木,半人高,栽在街道两侧,一年四季绿油油的,杜沧海坐在马路牙子上,就手扯下几片,塞嘴里嚼着,苦涩,带着微酸,也不知有没有毒,有毒也不怕,杜沧海想,最好几片下去,就人事不醒了才好。

吃了十几片,啥事没有,他就不吃了,太苦,比黄连素还苦。他起身往家晃悠,路上遇见了父亲的同事老油条,他和父亲要好,常到家里去,杜沧海他们也油条叔油条叔地叫他,至于真实姓名,父亲说就会计知道,因为会计要给他做工资单。所有人都叫他老油条,他也不气,应得好像油条就是他的真名实姓。

但这天,杜沧海没叫他,只在老油条骑着自行车掠过他身边时,扫了一眼,但老油条发现了他,像骡子突然看到前面是悬崖似的,停下来,跳下了自行车,诧异地看着他,说:沧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满大街晃悠呢?

杜沧海就知道,完了,肯定父亲已知道了。就胡乱跟老油条嗯了一声,撒腿往家跑,跑过拐弯,老油条看不见了,才慢下来,那么快回家干什么?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果然,没等进家门,一进院子,打就来了,劈头盖脸的。

因为在他回来之前,孙高第的三个姐姐和舅舅来了,两句话没说完动手就把他们家砸了。父母辛辛苦苦一针一草攒起来的家呀,被孙高第的姐姐和舅舅们砸得稀里哗啦,都把赵桂荣砸懵了。杜建成是在他们砸完之后才回来的,他看着满地的碎罐子破碗,眼都红了,杜沧海就是这时候进门的,没等他开口说话,一脑子黑蘑菇云的赵桂荣抓起笤帚就往身上抽,杜建成朝他胯上踹了一脚,拿起早就秃了的鸡毛掸子就往他身上抽,抽得他连跑带跳到了院子里,围着公用水龙转圈,把街坊邻居洗菜、洗衣服的盆子全给踢翻了,红的、白的、黑的、蓝的衣服和绿的、白的、红的菜扑棱了一院子。

街坊邻居们也知道他闯下了塌天的大祸,本不想插手,让他父母揍一顿解解气,可看着自家被踢翻的盆子,晓得再不管,晚上饭就没菜下锅了,就纷纷扑上来,抱杜建成的腰,扯赵桂荣的手,好歹把两个人制住了,才七嘴八舌地冲杜沧海嚷道:沧海,还不赶紧给你爸妈认个错?

杜沧海梗着一根被笤帚抽得红一道紫一道的脖子,瞪着赵桂荣,那样子,活像再一使劲,就能喷出丈八火焰来。

原本满眼都是硬梆梆愤怒的赵桂荣,就软了下来,像热乎乎的糖稀,从众人手里瘫软到湿漉漉的地上,闭着眼,嘴巴一张一张地哭,却没声,只有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淌,把青砖地上的泥水,拍得魂飞魄散,四处飞溅。

拉扯她的街坊邻居们忙放了手,往后闪了闪,满眼同情,仿佛在替她难受,不知不觉中入了戏。

杜沧海那颗原本在心里仰着的头颅,不由得,就垂了下去,跑过去一把抄起赵桂荣,说:妈,我错了,咱回家。

十七岁的杜沧海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赵桂荣回了家。

家让孙高第舅舅和姐姐们给砸成了破烂窝,里里外外找不到件囫囵家把什,杜天河和杜长江正叮哐地修被砸折了腿的床,见杜沧海抱着满脸是泪的母亲张张慌慌地找不到地方放,杜天河加紧敲下最后一个钉子,用手压了压床面,觉得没问题了,把掀上去的褥子扯下来,示意杜沧海可以了。

把母亲放在床上,杜沧海就垂手站在一边。

虽然是家庭妇女,但赵桂荣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家里遭了祸,别的家庭妇女就知道没头没脑地嚎哭。可赵桂荣知道,崩溃总是难免的,但不能一直崩溃。日子乱如麻,总还是要乱麻丛中理出点头绪往前走的。

坐定了,赵桂荣揩了两把泪,把手里的笤帚疙瘩使劲往床沿上敲了敲:杜沧海……

声音狠愣愣的,好像有千斤重的话,要往杜沧海脑门上砸。杜沧海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眼皮。赵桂荣的声音,却突然又哽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把手里的笤帚疙瘩劈头扔到杜沧海头上,撕破嗓子似地喊道:你这也叫打架?你这叫给人家老孙家灭门!

说着,赵桂荣从床上忽地站起来,一头扑到杜沧海跟前似的,拿脑袋撞着他的胸口往门外推:给我走!要剐要杀随他们老孙家,我就当没养你这儿子!

赵桂荣嘴里骂着,手开始撕巴杜沧海。

看着两眼通红,疯了一样的母亲,杜沧海一步一踉跄地退到门口,看着同样是满脸怒气,没一个打算上来替他解围的家人,觉得要再不给出个打孙高第的理由,怕是就成全家的公敌了,就用带了哭腔的嗓子嚷道:谁让你把围巾送人了?!

杜长江朝他胸口怼了一拳,不重。但杜沧海没提防,一个趔趄就坐在了门槛上,歪头瞪着杜长江:都是因为你!

杜长江就恼了,点划着他脑门说:看见了没?拉不出屎来怨茅房!就这德行!行啊,老三!说着,杜长江在他小腿上又补了一脚。

杜沧海瘦长瘦长的,小腿上没多少肉。杜长江这一脚下去,也没惜力。杜沧海疼得当即就抱着腿蜷成了一团。赵桂荣一愣,就急了,扑上来打了杜长江胳膊一巴掌:老二!你算哪门子当哥哥的?老孙家还没碰他一指头呢!

杜长江更气了,把手里的锤子往地下一扔,气哼哼地扭头就走:使劲惯!爸,妈,我把丑话给你们撂这儿,老三今天能闯这么大祸,都你们给惯出来的!

赵桂荣一边扒拉着从杜沧海手里往外抠他的腿看被杜长江踢伤了没一边嚷:你们姊妹四个,哪个不是我惯大的?

站在门外的杜建成见杜长江要走,也抬手拍了他脑袋一巴掌: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杜长江回头,冷冷看了父亲一眼:爸,你也就帮我妈欺负孩子的时候像个男人。

说完,嗖嗖走了。这要搁往日,赵桂荣早火了,可今天不成,她顾不上,摸了杜沧海小腿上的乌青一把,眼泪又下来了。把家弄成这样,杜沧海也难受,擦了一把泪,拖着母亲站起来,说郭俐美他妈又把围巾送给孙高第他妈了。赵桂荣仿佛这才明白了他和孙高第打架的缘由,不由的,也有点愧疚,说送给她就是她的了,她愿意给谁就给谁,你还能去抢回来?

杜沧海又喊了声妈,声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悲愤:人家压根就不稀罕!

赵桂荣心里一酸:他不稀罕那是他的事,你的心意,妈稀罕,也领了,你还要怎么着?

杜沧海歪着头看她,一动不动地看。

是啊,那么高的儿子,眼里满是悲愤的泪,像是在质问她,那是儿子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啊,她怎么能随手给了人呢?

孙高第拿它当自行车后座坐垫!垫屁股!吆喝出这句话,犟在杜沧海眼里的泪,就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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