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贲又一挥手,“林下。”
一个侍女轻步过来,将老嬴贲扶上那辆特制座车,推着出了厅堂,进了池畔柳林。暑期午后的柳林,蝉声阵阵连绵不断,寻常人最不耐此等毫无起伏的聒噪。老嬴贲不然,只感清风凉爽,不闻刺耳蝉鸣,直觉这幽静的柳林是消暑最惬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来柳林转悠而后断。暮色时分,老嬴贲回到书房,主书已经在书案前就座了。
“写。”老嬴贲竹杖点地,“邦国大义,安定社稷为本,老臣无异议。”
“大人,已经写完。”主书抬头高声提醒了一句。
“完了。上书。”一句话落点,厅堂鼾声大起。
主书再不说话,立即誊抄刻简,赶在初更之前将上书送进王城。
当晚,李斯奉命匆匆进宫。秦王指着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道:“老驷车至公大明,赞同大婚法度。先生以为,这件事该如何做开?”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对君上,还是纳入秦法一体约束后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对嬴政一人,谈何大婚安国法度?”李斯有些犹疑:“若做秦法,当公诸朝野。秦国不必说,只恐山东六国无事生非。”嬴政惊讶皱眉:“岂有此理!本王大婚,与六国何干?”李斯道:“春秋战国以来,天下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几多。秦国王后多出山东,各国都有,楚赵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从此不娶天下王公之女,山东诸侯岂能不惶惶然议论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说,山东六国争不到我这个女婿,要骂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个通婚,一个人质,原本合纵连横之最高信物。秦国突兀取缔通婚,山东六国还当真发虚。”嬴政轻蔑一笑:“国家兴亡寄于此等伎俩,好出息也,不睬他。”
李斯略一思忖道:“臣还有一虑,君上大婚人选,究竟如何着手?毕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说,我倒忘记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见我,举荐一个齐国女子,说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脸涨红道:“臣何能代君上相妻?”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阵,突然压低了声音道:“那茅焦说,这个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住在咸阳。先生只探探虚实,我是怕茅焦与太后通气骗我,塞我一个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见这个年轻的秦王显出颇为顽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亲切,慨然拱手:“君上毋忧,臣定然查实禀报。”
白露时节,一道特异王书随着谒者署的传车快马,颁行秦国郡县。
咸阳南门张挂起廷尉府文告,国人纷纭围观奔走相告。
国人惊叹议论之时,分布在秦国各地的嬴氏支脉,都接到了驷车庶长署的紧急文书,所有支脉首领都星夜兼程赶赴咸阳。半月之后,嬴氏王族的掌事阶层全部聚齐,驷车庶长老嬴贲又下号令:沐浴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庙。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崛起东出,战事连绵不断,王族支脉的首领从来没有同时聚集咸阳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脉首领齐聚,拜祭太庙是当然的第一大礼。
这日清晨,白发苍苍的老嬴贲坐着特制座车到了太庙,率众祭拜先祖完毕,命王族首领们在正殿庭院列队。首领们来到庭院,有祭过太庙的首领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大鼎西侧一宗物事被红锦苫盖,形制与东侧刻石相类。首领们立即纷纷眼神相询,此次赶赴咸阳,事由是否要落脚到这宗物事上?
“驷车庶长宣示族令——”
司礼官一声宣呼,老嬴贲的座车堪堪推到两鼎之间。
“诸位族领,此次汇聚咸阳,实事只有一桩。”军旅一生的老嬴贲,素来说话简约实在,点着竹杖开门见山,“秦王将行大婚,鉴于曾经乱象,立刻石以定秦王大婚法度。如何约法,诸位一看便知。开石。”
“开石——”
两位最老资格的族领揭开了西侧物事上苫盖的红锦,一座刻石赫然眼前——石高六尺,底座三尺,恰与秦昭襄王立下的护法刻石遥相对应。
“宣示书文——”
随着主书大吏的念诵,族领们的目光专注地移过大石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约法
国君大婚,事涉大政。为安邦国,为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后世秦王之大婚,须依法度而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后,举凡王女,皆为王妻。其三,王女不得涉国事,家人族人不得为官。其四,举凡王女,所生子女无嫡庶之分,皆为王子公主,贤能者得继公器。凡此四法,历代秦王凛遵。不遵约法,不得为王。欲废此法者,王族共讨之,国人共讨之。
主书大吏念完,太庙庭院一片沉寂,族领们一时蒙了。
这座刻石,这道王法,太离奇了,教人难以置信。就实说,这道大婚法度只关秦王,对其余王族子孙没有约束力,族领们并没有利害冲突盘算,该当一口声赞同拥戴。然则,嬴氏族领们还是不敢轻易开口。作为秦国王族,嬴氏部族经历的兴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举族一心,极少内讧,真正的同气连枝,人人以部族邦国兴亡为己任。目下这个年轻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连王后正妻都不立,这正常吗?
“诸位有异议?”老嬴贲黑着脸可劲一点竹杖。
“老庶长,这第四法若行,有失族序。”陇西老族领开口。
“对对对,要紧是第四法。”族领们纷纷呼应。
“诸位是说,其余三法不打紧,只第四法有疑?”
“老庶长明断!”族领们一齐拱手。
“失序个鸟!”老嬴贲粗口先骂一句,嘭嘭点着竹杖,“王室嬴族历来独成一系,与其余旁支不相扰。这第四法只是说,谁做秦王,谁的子女没有嫡庶之分。所指只怕堵塞了庶子贤才的进路。其余非秦王家族,自然有嫡庶。任何一代,只关秦王一人子女,族系乱个甚?再说,驷车庶长府白吃饭?怕个鸟!”
“啊!也是也是!”族领们纷纷恍然。
“我等无异议!”终于,族领们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
“好!此事撂过手。”老嬴贲奋力一拄竹杖站了起来,“眼看将要入冬,关中族领各归各地,陇西、北地等远地族领可留在咸阳窝冬,开春后再回去。散!”
“老庶长,我有一请!”雍城族领高声一句。
“说。”
“秦王大婚在即,王族当大庆大贺,我等当在王婚之后离国!”
“对也!好主意!秦王大婚酒能不喝吗?”族领们恍然大悟一片呼喝。
“也好!老夫立即呈报秦王,诸位听候消息。”
族领们各回府邸,立即忙碌起来。最要紧的事只有一件,立即拟就秦王大婚喜报,预备次日派出快马飞回族地,知会秦王即将大婚消息,着族人预备秦王大婚贺礼,并请族中元老尽速赶赴咸阳参加庆典。谁料,各路信使还没有飞出咸阳,当夜三更,驷车庶长府传车便将一道秦王特急王书,分送到各座嬴族府邸。王书只寥寥数行,语气冰冷强硬:“我邦我族,大业在前,不容些许荒疏。政娶一女,人伦寻常,无须劳国劳民。我族乃国之脊梁,更当惕厉奋发,安得为一王之婚而举族大动?秦国大旱方过,万民尚在恢复,嬴氏宁不与国人共艰危乎!”
一道王书,所有族领都没了话说。
当夜五更之前,咸阳嬴族府邸座座皆空。
嬴氏支脉的族人们全部离开了咸阳,只留下了作为王族印记的永远的咸阳府邸。驷车庶长老嬴贲来了,坐在宽大的两轮坐榻上,被两名仆人推到了咸阳南门。面对一队队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火把长龙,老嬴贲时不时挥动着那支竹杖,可劲一嗓子大喊:“好后生!嬴氏打天下,不做窝里罩!”老嬴贲这一喊,立时鼓起阵阵声浪。“嬴氏打天下!不做窝里罩!”的吼声几乎淹没了半个咸阳。倏忽晨市方起,万千国人赶来,聚集南门内外肃然两列,为嬴氏出咸阳壮行。直到红日升起霜雾消散,咸阳国人才渐渐散开。
酒肆饭铺坊间巷闾,询问事由,聚相议论,老秦人无不感慨万端。一时间“秦人打天下,不做窝里罩”广为流传,变成了与“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同样荡人心魄的秦人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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